賈政是《紅樓夢》裡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角色。他看似莊肅端謹,骨子裡卻是固執而迂腐,是一個被虛假的官方意識形態浸透而僵化了的人物。他沒有思想,沒有見識,偶爾講一個怕老婆的笑話,也是趣味惡濁。所以,可以說賈政比賈赦、賈珍這些人更為深刻地喻示了賈府的頹敗不可挽回。為什麼呢?因為一個看似嚴肅正派並且試圖有所作為的人是如此模樣,那就表明這個家族已經完全失去生命活力了。
紅樓夢人物圖:賈政 戴敦邦繪
但《紅樓夢》裡幾乎沒有性格單一的人物,就連賈政,他的個性也有不同的層面和微妙的變化。只是由於後四十回續書違背了原作情節的發展方向,這種變化很容易被忽視。
在《紅樓夢》的故事裡,賈政很早就出現了,但一直沒有正面的描寫。到第九回寶玉來請安,才是賈政正式出場。當時他正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閒談,寶玉進來請安,回說要上家塾讀書。賈政怎麼回應?只見他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
從賈政的訓斥聲裡,你可以看見寶玉的形象:他進了書房門,就靠著門站著,不敢往前走。那麼你也可以斷定,他一定是低著頭,一臉的喪氣。他的鮮活伶俐之氣,頓時無影無蹤。對寶玉而言,父親就是一個恐怖的存在。
其實賈寶玉並不是不讀書,依薛寶釵所說,“旁學雜收”的東西他讀過不少。但在賈政看來,寶玉只是“唸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裡”,這些東西非但無用,甚至有害。
隨後賈政查問寶玉在家塾裡究竟讀了些什麼。知道寶玉在唸《詩經》,他讓僕人帶去他給老師的指示:“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
《紅樓夢》寫賈政這番說教,具有深刻的社會背景。我們知道,《詩經》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部寶貴經典,東晉時代著名的宰相謝安,就經常拿它作為教材,和子侄們透過讀《詩經》來討論政治與人生的道理。而且,《詩經》也是儒家的《五經》就是五部核心經典之一。但在賈政看來,這種書,還有什麼唐宋古文之類,根本不需要讀!為什麼呢?因為科舉考試不考這個。
明清科舉考八股文,題目從《四書》裡面出。《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儒家的四部書。《四書》也有學問、有政治和人生的道理。但科舉考試不需要個人的思考,個人的見解。有思考有見解那就考不上了。熟讀《四書》,目的只是為了按照標準的解釋,模仿聖賢的腔調做文章。做成功了,功名富貴就到手了。
這就是賈政要求“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的道理。
我們知道,和《紅樓夢》差不多的時代,還出現了另一部偉大的小說《儒林外史》,它的主旨,就是集中揭露在科舉制度的脅迫與誘惑下,所謂“讀書人”除了把《四書》一氣背熟,其實已經不讀書。知識荒疏,見識短淺,思想迂腐,乃至人格墮落,成為普遍現象。這部小說反映了作者對中國文化傳統與文化活力遭到嚴重摧殘的一種痛苦心情。而《紅樓夢》寫賈政對讀書的見解,與《儒林外史》正是異曲同工。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 戴敦邦繪
但是,到了八十回本《紅樓夢》的最後部分,賈政和寶玉父子間的衝突有了明顯的緩解,而這種緩解的關鍵因素,是賈政催逼寶玉學八股求科舉的態度有了變化。
那麼,這種變化又是怎麼來的呢?第七十八回說:“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這是什麼意思呢?賈政在官場上混了多年,但他不是精明強幹之人,一直不發達;這之前放了三年外任,回到京城,也沒有提升的徵兆。這就使得他對仕途心灰意懶起來。《四書》之所以重要,不在於它講聖賢的道理,不在於它是一種國家意識形態,而在於能夠靠著它去做官。當做官也令人感覺乏味時,官家的道理還有什麼味道呢?
與此同時,賈政對寶玉就多了些寬容,看到寶玉詩寫得好,覺得他“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沒讓祖宗太丟臉。而且呢,“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不再強迫寶玉去學習八股、謀求科舉成功了。
我們知道,賈政和寶玉衝突最嚴重的時候,他往死裡打自己的兒子;發急上火了,拿了繩子要勒死寶玉。而上面這一節文字,體現著他們父子關係的重大變化。這以後他們父子如何相待,頗耐人尋味。可惜,原書到八十回就斷了。
後四十回續書的作者,沒有順著上面的脈絡往下寫,他把賈政轉過來的脖子硬生生給扭回去了。八十一回,賈政對寶玉說的是:“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這和第七十八回的故事正好走了一個反方向。
續書整體上來說不贊成前八十回那種背離正統的傾向,不贊成賈寶玉的叛逆性。而賈政原本是小說裡面正統意識的代表,所以要把他的脖子扭回去。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 戴敦邦繪
連帶要說一句,在這個問題上,續書對林黛玉的描寫最生硬而不可理解。第八十二回中,當賈寶玉仍然表示不喜歡八股文時,黛玉怎麼反應的呢?她說自己小時跟賈雨村唸書,也曾看過八股文,她的評價是:“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語言平淡卻有意境〕,不可一概抹倒。”這是對八股文采取肯定的態度。更驚人的是最後兩句話:“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古代求官的路徑,一是世襲,一是花錢捐官,再有就是透過科舉考試。認為透過科舉來求官比較“清貴”——純潔而高貴,這完全是官場上的語言。透過林黛玉的嘴說出來,真是很荒誕。黛玉的脖子細,這麼扭她,難怪張愛玲要生氣。(駱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