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定鼎北京之後,受東北地區狩獵風俗的影響,上至君主,下至親貴仍熱衷行圍射獵。以乾隆為代表的清代帝王,頻頻前往塞外的避暑行宮和木蘭圍場納涼、狩獵,留下了《乾隆皇帝刺虎圖》《乾隆皇帝射狼圖》以及《弘曆哨鹿圖》等畫作,而圍獵騎射之習俗,也促使一系列獨特器具與塞外行宮的誕生。其中久負盛名的一座,便是位於承德的避暑山莊。
精緻獵具:射虎箭和行動式獵桌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每到皇家圍獵騎射之期,便有專人負責準備各類弓、弩、箭矢等狩獵器具,其中最具特色的莫過於射虎箭與獵桌。
射虎箭主要分為骲箭、鈚箭與弩箭,形制各異,功用亦不盡相同。第一種是射虎骲箭。箭桿長二尺九寸,以楊木製成。圓球狀的箭頭主要用於射擊草叢中的伏虎。既可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又不至於傷其皮毛。第二種則是射虎鈚箭。箭桿以楊木製成,亦長二尺九寸。五邊形的扁寬箭鏃能造成流血不止的大面積創口,便於“虎槍營”循著血跡追蹤。與前兩種箭矢不同,第三種射虎弩箭是由弩機發射。箭鏃尖窄且有倒刺,配合長二尺九寸的楊木箭桿,穿透力極大,殺傷力強。當然,無論是射虎還是獵鹿,狩獵結束之後,自然少不了開懷暢飲、分而食之的盛大聚餐。皇帝端坐在明黃色寶帳之前,由侍從把所獲獵物奉上。先請天子論功行賞,接下來便是扒皮、剔骨、烤肉、熬湯等一系列烹飪環節,最後將佳餚擺在“獵桌”之上。
通常行圍所用的獵桌分為兩種,即《養心殿造辦處各作成作活計清檔》中記載的“折迭(疊)桌”和“活腿桌”。作為一種便攜桌,獵桌設計得甚為輕巧,能有效抵禦旅途顛簸,適應草原環境,頗受清代君主青睞。由於其主要用於狩獵,民間將摺疊桌、活腿桌統稱為“獵桌”。摺疊桌最早出現於明代,據萬曆朝高濂的《遵生八箋》記載:“(桌)高一尺六寸,長三尺二寸,闊二尺四寸,作二面折腳活法,展則成桌,疊則成匣,以便攜帶,席地用此抬合,以供酬酢。”與兩足為一組的摺疊桌不同,活腿獵桌的結構為四足各自獨立,由軸與桌體相連線。摺疊時,四足可以分別向中心轉動。桌子上通常覆黃絹挖單,四角有厚重的鐵包皮、鏨花鎏金作為裝飾。如遇出行,可拆卸後放入箱子,方便隨時使用。另有一種可拼接的活腿獵桌。此類獵桌除行圍外,也適用於宮廷日常生活。在炕上使用時,取其短足。如需落地使用,則取長足接續,形成高桌。
隨著歷史的發展,獵桌的用途也不僅僅侷限於塞外狩獵之用。譬如雍正帝在位十三年,從未前往避暑山莊或木蘭圍場,但查閱《養心殿造辦處各作成作活計清檔》中雍正朝檔案,仍可發現胤禛多次命造辦處木作改造、修繕和製作獵桌,凡二十張。其中包括楠木摺疊桌八張、花梨木摺疊桌七張、黃榆木摺疊桌一張、楠木活腿桌三張、洋松木活腿桌一張。由是可知,這批獵桌是在內苑活動時使用的,其使用範疇日漸擴大。
塞外行宮:從金蓮川到避暑山莊
君主定期前往塞外騎射狩獵、建立行宮,並非清代獨創。早在遼代,契丹君主便執行“四時捺缽”制度。“捺缽”系契丹語,譯作漢語有“行帳”之意。天子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北宋熙寧八年(遼大康元年,1075年),著名科學家、地理學家沈括奉旨出使北方,就是前往位於永安山的夏捺缽行宮(今內蒙古巴林右旗)拜見了遼道宗耶律洪基。
金代在沿襲“捺缽”制度的同時,又進行調整,把“四時捺缽”變為“春水”“秋山”。雖冠以“春”“秋”之名,但在具體執行時間上並無嚴格的季節限制。由於金代的統治中心在“中都大興府”,也就是今天北京城西南部,故彼時的避暑別苑大多距離金中都不遠,如宣德州的泰和宮(河北省張家口市崇禮區)、金蓮川的景明宮(河北省張家口市沽源縣與內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正藍旗交界)。金蓮川原名“曷裡滸東川”,地處灤河之源,水草豐美,泉流縈紆,乃是金代帝王的避暑勝地。大定年間,金世宗完顏雍在燕子城營建了規模宏大的景明宮、揚武殿。每值盛夏,草原上盛開著一望無際的金蓮花,香氣芬馥,色映金輝,被賜名“金蓮川”。完顏雍在位二十九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此度過,放鷹逐犬,彎弓射雁,“長陽獵罷迴天仗,萬燭煌煌下翠峰”。
數十年後,忽必烈亦選擇在金蓮川駐帳開府,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還在劉秉忠的建議下築城開平。一方面,徵召博學鴻儒,汲取文化給養。另一方面,經略武備,訓練騎射,建立了頗具盛名的“金蓮川幕府”。中統元年(南宋景定元年,1260年),忽必烈繼承汗位,並在三年之後將開平府升格為“上都”。每歲四月至八月,他都攜后妃、臣僚至此,避暑理政的同時,策馬彎弓、飛蒼走黃,以示不忘草原根本。
待到滿族入主中原,將塞外避暑行宮的規模推向了頂峰。最初提議營造消夏行宮之人,正是率先領軍入關的多爾袞。早在順治七年(1650年)七月,他便指出應在塞外“擬建小城一座”,以為避暑處所。而多爾袞選定興建行宮的地點,也是同屬灤河流域的喀喇河屯(今河北省承德市灤河與伊遜河交匯處)。然而,就在當年十二月,多爾袞狩獵時意外薨逝。順治帝親政後,命群臣議定多爾袞之罪,並詔諭戶部:興建避暑城之事“著即停止”。這一停就拖到了康熙年間方才竣工,但其規模已經無法適應當時的要求。於是,一座規模空前的塞外消夏行宮——避暑山莊拔地而起。
避暑山莊:消夏狩獵 拱衛京師
起初,清代君主會在秋季前往塞外狩獵,謂之“秋獮”。自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起,康熙帝每年都在皇子皇孫、滿漢扈從大臣以及八旗勁旅的簇擁下出喜峰口,行圍騎射,以表明“不忘武備,勤於訓練”。其狩獵之地“週一千三百里,南北二百餘里,東西三百餘里”,名曰木蘭圍場(今河北承德市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木蘭”為滿語“哨鹿”之意,即獵人以骨哨模擬呦呦鹿鳴,吸引鹿群以狩獵。由於圍場狩獵的主要獵物是鹿,故將“木蘭”用作其名,代指狩獵。
《乾隆帝及妃威弧獲鹿圖》,描繪了乾隆皇帝與皇妃在秋季的木蘭圍場騎馬狩獵的場景
既然清代已有“木蘭秋獮”,作為鍛鍊八旗將士“肄武習勞”的手段,那還有修建避暑山莊的必要麼?答案是肯定的。首先,秋獮固然能起到行獵訓武之目的,卻沒能解決皇帝的消夏需求,而草原的環境也不適合處理各類繁雜的政務。其次,隨著秋獮規模日益擴大,扈從人數漸次增加,需要建立大型避暑建築群作為京師與圍場之間的中轉站,用來妥善解決數萬人員的飲食起居和物資儲備。最後,重中之重在於應對漠西蒙古準格爾部的軍事威脅。在避暑山莊興建的十三年前,即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準格爾首領噶爾丹親率兩萬鐵騎進抵烏蘭布通(今內蒙古克什克騰旗境內),兵鋒直指北京。京師軍民大為震動,米價一日三漲。康熙帝急遣二哥裕親王福全、五弟恭親王常寧兵分兩路北上禦敵。雙方激戰竟日,槍炮互射,難分勝負。最終,準格爾部彈盡糧絕,在夜色的掩護下撤離戰場。是役,清軍損失慘重,尤其是康熙帝的“肺腑之親”——安北將軍佟國綱身中鳥槍,歿於陣中。為防止噶爾丹捲土重來,在塞外選擇險要地勢修建行宮,成為當務之急。於是,“山川形勢之雄,甲於邊塞”的避暑山莊成為清政府抵禦準格爾部的橋頭堡。以此為依託,清軍不但可以迅速支援喀爾喀蒙古諸部,更能有效拱衛京師。
這座矗立塞外的消夏宮苑,自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七月動工營建,至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初具規模。在設計、選址以及施工的諸多環節中,康熙帝都傾注了心血,不但命工部和內務府“參酌南北名園供奉畫稿,構設燙樣,以呈御覽”,還御題宸翰——“避暑山莊”四字。可康熙帝揮毫潑墨之際,卻將“避”字右側的“辛”字多寫了一橫,被坊間傳為“天下第一錯別字”。實際上,這種說法經不起推敲。康熙帝平素酷愛書學,師從松江“二沈”的後人沈荃;儘管政務繁忙,可一伺閒暇,便“遊情翰墨”,擁有幾十年臨董(董其昌)功力,書法造詣甚高。避暑山莊作為京師之外的另一個政治中心,對於高懸其上的榜書匾額,康熙帝在書寫之時勢必慎之又慎,斷然不會出現如此低階的錯誤。縱有筆誤,也會另寫一幅,絕不會將錯就錯。
實際上,這種在“避”字之上多加一筆的寫法,屬於“異體字”。在唐代的書法作品中經常出現,比如“楷書四大家”中的歐陽詢,其傳世名作《九成宮醴泉銘》之中的“避”字,也採取了同樣的寫法;巧合之處在於:“九成宮”正是隋唐兩代君主的避暑勝地。故筆者猜測:康熙帝在匾額上選擇“避”的異體寫法,或許是效仿《九成宮醴泉銘》,也未可知。
(作者單位:中國國家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