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人談】
毛澤東主席在《沁園春·雪》中,以“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八個字,極為生動、形象地描繪出祖國大地的磅礴氣勢,不僅畫面感十足,更突顯出革命家胸懷天下、指點江山,“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氣魄,讀來讓人心魂震盪。老一輩藝術家馮建吳所繪中國畫《戰地黃花分外香》取意於毛主席所寫《採桑子·重陽》中的詞句:“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畫家以渾厚的筆力塑造出的一簇簇生機勃勃、競相開放的野花,跨越了時間的洪流,抒發著厚重而雄渾的詩情與畫意。
自古以來,中國詩畫相通,畫中有詩、詩中有畫。蘇東坡曾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題畫詩中有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又在評價王維畫作時引詩“藍溪白石出,玉山紅葉稀”,準確又頗具意蘊地表現出清奇冷豔的畫面。透過蘇軾的這兩首詩,我們可以一窺中國詩畫審美的微妙關聯,正是由於在“形與意”“景與境”“物與我”等諸多層面所具有的共通性,中國的詩畫相輔相成,互為輝照。
中國詩畫向來講究形意相生,追求神似,所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其中“無”字便表露出中國詩畫對外在形象逼真的“忽視”。一如王昌齡《初日》詩云:“斜光入羅幕,稍稍親絲管”,詩中意境像是印象派的油畫,朦朧中伴有絲竹妙音;又如倪瓚畫竹“聊以寫胸中逸氣”,哪裡會過度糾結形之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不論詩與畫,相較於“寫實”,中國文人更愛描摹事物的神韻與情致。
石濤所述“搜盡奇峰打草稿”也是此意。畫家畫山,不是畫眼前的山,而是畫行遍山川后心中的“山”。故而,中國畫雖脫胎於自然、生活,卻又不單一地追求形似,而是崇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的審美意境。試看今人盧禹舜的《黃河安瀾 天下大穰》,此作便在一定程度上舍棄形似,以求意境之妙。畫家以豪放的筆觸顛覆了山石樹木的常規之形,以磅礴之詩意描繪新時代的母親河,用藝術的方式再現黃河文化的傳承和保護成果,歌頌黃河精神。畫面氣勢恢宏、渾厚華滋,經過變形的物象化為富有流動感的塊面,令人無限遐想。再如孫娟娟的《對話》深情表達了對中國五千年文化的自豪與驕傲之情。畫家雖運用了工筆畫的寫實語言,卻在創作時以疊加的動態人形構建畫面,打破了形體之“實”,使得人物動態輕盈、輪廓朦朧,營造出流動的詩意之美。
以景造境,是畫家與詩人常用的創作手法,這同樣源於二者審美思維的共性。文人作詩,看似寫景,實則是營造氛圍。馬致遠的傳世小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可謂膾炙人口。詩人不直言離愁,而是質樸地疊加物象:古道,瘦馬,老樹,昏鴉……當所有景物元素組合在一起,飽含情感調性的“境”便建立起來,其中夾雜的離愁別緒更是直抵人心,使作品達到“詩畫一律”的境界。
作畫亦是如此。馬遠的《梅石溪鳧圖》中山石陡峭,卻見蠟梅躍出巖間,看似寫景,實則營造“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的蓬勃之境。再觀石魯所作《轉戰陝北》,畫家用傳統山水畫的形式表現革命歷史題材,令人耳目一新。石魯透過描繪西北的壯闊山水,構建出一個大氣磅礴的空間,把觀者帶入具體的歷史情境之中。畫面上雖看不見一兵一卒,卻能讓人聯想深藏於大山深壑間的千軍萬馬,這便是造境之妙。張琳、楊可創作的《放飛夢想》則以諸多物象的組合,營造出歡騰喜慶的新時代場景。國旗、不同城市的地標、高鐵、衛星、無人機、和平鴿……這些顯然無法同時出現在同一空間的物象,被畫家以巧妙的方式納入一畫,不同元素的疊加,不僅拉大了畫面的空間範圍和時間跨度,更造就了帶有濃烈情感基調的藝術場域。
詩人用文字傳達萬物的玄妙,畫家用筆墨表現時代的氣質,雖路徑相異,但境界和追求卻是相同。
中國詩畫以大觀小、以小見大,在客觀與主觀的辯證關係中觀察世界,審視自我,從而表達情感。《毛詩序》記載,“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清代惲南田說:“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用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鑑畫者不生情”。跨越兩千年的文人墨客對詩畫創作發端於情感的認識儼然共通。
以畫寄情,氣韻生於情感,故而鄭板橋畫竹清瘦挺拔,似其“一肩明月,兩袖清風”的品行;故而王冕畫梅清氣拂面,因其“願秉忠義心,致君尚唐虞”的滌清天下之志。
試看李可染的《萬山紅遍 層林盡染》,作品取詩句“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氣度與風範。畫家在強烈的紅黑對比中寫深秋景色,主觀而理想化的色彩運用,渲染出山村寧靜祥和的氣氛,歌頌了欣欣向榮的美好時代,是造景,更是寫情。李文信的《長征》透過宏大的場景刻畫紅軍長征途中所經歷的千難萬險。畫面中,近景寫實的松樹象徵紅軍堅韌不拔的意志,湍急江水上的鐵索橋如此狹窄,紅軍渡江卻是秩序井然而顯紀律嚴明……畫家主觀地讓畫面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承載意義,所呈現出的不僅是客觀的歷史事實,還飽含畫家對“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的深深敬意與厚重情感。
中國詩畫,於形、意、境、情中見真諦。品讀中國詩畫,便是要在虛實相生中體味萬物,如此才能懂得杜甫“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溫潤;才能領略范寬《溪山行旅圖》中立壁千仞的雄強;才能品味蘇軾“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曠達;才能感受到關山月、傅抱石在《江山如此多嬌》中傳達出的民族精神。
(作者:康益,系四川美術學院中國畫與書法藝術學院副教授、基礎教學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