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成員、美國巴克內爾大學教授朱志群。圖/受訪者供圖
作為全球第一、二大經濟體,中美關係是國際政治中倍受關注的大事。
據新華社報道,2022年1月3日,中國、俄羅斯、美國、英國、法國五個核武器國家共同發表《關於防止核戰爭與避免軍備競賽的聯合宣告》,重申不將核武器瞄準彼此或其他任何國家,承諾維護和遵守雙多邊軍控協議,強調五國應避免軍事對抗、防止軍備競賽。
於美國而言,這也是拜登總統2021年上任後試圖擺脫對前總統特朗普“開發核武”依賴的一個計劃。但美國媒體也指出,拜登政府的核武計劃恐難落地。這一計劃發生改變的原因是,拜登認為這是受中國政府核武政策的影響。
該報道分析指出,2021年3月,拜登在《白宮臨時國家安全戰略方針》中指出,中國和俄羅斯已經改變了全世界的權力分配,拜登當時承諾將以行動來反擊,包括增強美國自身的實力,以及修復美國的外交、聯盟關係,核武只被簡短提到。
中美關係似乎難見“晴天”。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成員、美國巴克內爾大學教授朱志群告訴新京智庫,儘管中國在全球權力、經濟格局中處於上升階段,但是還需要放軟身段,提升軟實力,多交朋友。中美之間實際上有很多地方可以合作,比如朝鮮問題、共同抗擊新冠疫情問題等。因此,雙方需要想辦法求同存異。中美競爭是不可避免的,但一定要避免衝突,避免新的冷戰。
朱志群著有《關鍵十年:中國的外交政策(2008-2018)》(《A Critical Decade: China’s Foreign Policy 2008-2018》)、《中華人民共和國:內部和外部挑戰》(《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Internal andExternal Challenges》),以及《21世紀的中美關係:權力轉換與和平》(《US-China Relations in the21st Century: Power Transition and Peace》)等書籍。
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是1966年由美國學者以及來自美國民間、宗教和商界領袖形成的廣泛聯盟組織,是一個非盈利性機構,致力於增進美中兩國的互相瞭解與合作。
中美關係是否還將繼續處於低潮期,該如何改善?又該如何處理好與亞洲國家的關係?新京智庫為此採訪了朱志群。
中美關係短期內還將處於低潮期
新京智庫:2020年初簽署的中美“第一階段”貿易協議,中國承諾擴大對美國採購和進口製成品、農產品、能源產品和服務。到2021年年底,中國離採購目標值還差40%。與此同時,美國又制裁了一批新的中國企業。這對中美關係來說意味著什麼?
朱志群:中美所謂的“第一階段”貿易協定是前任總統特朗普談的,拜登總統上任後基本上就是照搬照抄。這是牽扯中美雙方的問題,光看具體一個數據,可能還無法判斷雙方根本矛盾在哪。比如,美國農產品質量比較好,中國採購美國玉米、大豆不是難事,但是中國想採購美國的技術,美國政府願不願意?
美國想要減少貿易逆差,但也不能光賣農產品,高科技產品也要賣給中國,但美國政府不願意。既然美國政府對出口有限制,那就不能說中國政府沒有兌現協議的承諾。如果只看中國政府採購了多少,還有多少採購承諾沒有兌現,這可能是對雙邊貿易的片面解讀。
新京智庫:這可以說是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極力主張與中國脫鉤的一個體現。拜登上臺後雖然有所緩解,但其提出的“競爭合作對抗”三分法使得中美關係又陷入了尷尬,你如何看待拜登政府的“三分法”?
朱志群:“競爭合作對抗”其實是當前中美之間的尷尬現實,但關鍵是雙方對待“三分法”態度不一樣。中國希望雙方避免衝突、對抗,要增加合作,要競爭也是良性競爭。但美國現在雖然說“三分法”,其實強調競爭,同時不畏懼對抗,合作則很少。
美國政府跟中國對抗,主要在打這幾張“牌”,包括“香港牌”、“新疆牌”、“臺灣牌”。2021年年底又開始打“西藏牌”。所以,中美關係在短期內可能還是會繼續處於低潮階段。儘管如此,中國政府還是要想辦法擴大合作,管控競爭,避免對抗。
新京智庫:在中國國內,有一種觀點認為中美間的對抗是戰略性的,緩和是戰術性的,但理性管控衝突是有意義的。你怎麼評價這種表述?
朱志群:雖然這代表了一種看法,但中美關係非常複雜,矛盾很尖銳。關鍵是這麼多矛盾怎麼處理好?你能不能合作?如何合作?如果這些問題都沒解決,又如何理性管控衝突?
2021年11月,在中美國家領導人的影片會晤上,拜登提出,兩國需要建立“一些常識性的護欄”。那麼,怎麼設立防護欄,是美國政府設,還是雙方商議著一起設?對中國政府來說,最敏感的問題就是中國臺灣問題,但防護欄在哪裡?
美國政府現在是不斷突破所謂的底線,也就沒有什麼防護欄了。那麼,美國政府能不能明確保證絕不會與中國臺灣發展官方關係,堅決執行“一箇中國”政策?美國政府現在這些講得很少,所以中美雙方的“防護欄”根本就沒有。
所以,我覺得戰略性也好,戰術性也罷,其實都無所謂,關鍵是危機要管控,雙方不要發生衝突。現在,雙方還是沒有找到一個好的方法來管控關係,不發生衝突,這是很遺憾的一件事情。
2022年中美破局可能性不大
新京智庫:有觀點認為中美兩國關係的改善可以透過合作來緩解。比如氣候合作,你認為破局的關鍵是什麼?2022年有沒有破局的可能?
朱志群:我覺得這個僵局還會持續一段時間,短期內破局的可能性很小,2022年甚至有可能會惡化。比如2022年是美國國會的中期選舉年。美國一到選舉前就“熱鬧”,不管是哪個黨派為了選票,在“反中抗中”問題上都可以不顧一切——現在民主黨、共和黨都保持一致了。所以,為了選舉順利,兩黨甚至可能會攀比誰對中國更狠。在這種情況下,你希望中美關係得到改善,這不可能。
氣候合作,確實是唯一的亮點。2021年底在英國格拉斯哥的COP26峰會上,中美發表了一份聯合宣告。從政治宣言角度講,這至少能讓社會和公眾覺得中美雙方還是可以合作的。美國政府還為此派氣候大使約翰·克里兩次訪華。但是這遠遠不夠,因為現在中美雙方合作的地方太少。
實際上,中美之間有很多地方可以合作,比如朝鮮問題、如何共同抗擊新冠疫情問題。雙方在文化、教育、科技等多方面的交流也都可以進行合作,但目前是中美雙方該合作的地方沒有合作。如果中美合作只有這麼一點,就寄希望於雙邊關係可能破局,這是不可能的。
新京智庫:如何看待目前中美之間的競爭?
朱志群:中美競爭是全方位的。比如美國政府召集開的“民主峰會”就是意識形態的競爭。從國際關係角度來說,中國作為新興大國,在世界權力格局中處於上升階段,而美國整體好像缺乏活力,處於下降階段。在權力轉移的過程中,兩個國家難免會發生衝突。
所以,從戰略角度分析,中美雙方的競爭關係是全方位的,不是一個單方面的問題。這也是中美關係複雜,難梳理的關鍵。
多數亞洲國家希望與中美建立友好外交
新京智庫:2021年年底,緬甸中央銀行允許在中緬邊境地區使用人民幣和緬元直接進行邊境貿易結算。這說明了什麼?
朱志群:亞洲一些國家,比如柬埔寨、寮國,因為國家實力比較弱小,而且是中國鄰國,他們深深感覺到中國崛起對他們是帶來了好處的,所以也想搭中國快速發展的“順風車”。2021年9月,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俄氣)執行長亞歷山大·久科夫宣佈,中俄飛機往返兩國之間加油的費用將使用人民幣和盧布結算,放棄使用美元。這是為了爭取減少或者擺脫完全依賴美元金融體系。從全球來說,發達國家目前可能還不會這麼做,人民幣要完全國際化,可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新京智庫:在亞洲國家裡,除了日本和印度,其他國家有沒有可能“選邊”站中國?
朱志群:東亞的一些國家,除了日本,其實採取的是一種“騎牆”外交政策,兩邊都不得罪,因為他們不希望“選邊”。不過,雖然日美同盟關係比較特殊,但是日本也沒有完全跟中國翻臉,比如同為RCEP(《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國家,與中國保持了良好的外貿關係。韓國也是美國盟友,但是在中美兩強之間也是兩邊都不得罪,希望與兩個大國的外交關係都搞好。
這樣的國家還有新加坡。從李光耀執政開始,新加坡就不希望中美對抗。大部分亞洲國家都是這樣子,包括越南,由於歷史原因,對中國有一些猜忌、疑慮;越南跟美國打過仗,但還是希望跟美國發展友好關係,而這並不代表著就要跟中國鬧翻。中國是越南最大的鄰國,也是越南最大的貿易伙伴。
很多亞洲國家在經貿領域基本上與中國保持著密切聯絡,所以不可能完全搞僵與中國的關係。雖然現在比較困難,因為美國要求“選邊”,但除了日本、澳大利亞(現在算亞太地區國家)明確“選邊”了,其他國家看不出來有打算要“選邊”或要跟中國鬧僵關係的跡象。雖然有一些國家確實對中國的崛起有些疑慮,但這個很正常。
中美都需改善內部治理能力
新京智庫:全球在變得越來越緊密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脆弱,全球性的地緣政治競爭,民粹主義崛起,逆全球化浪潮,因疫情影響的產業供應鏈斷鏈等。相較於以前樂觀的全球化前景,你如何看待現在的全球化?中美兩國在其中扮演著什麼作用?
朱志群:中國是40多年前開始改革開放,融入國際產業鏈體系,彼時發達國家歡迎中國加入全球供應鏈體系,因為雙方都能獲益:中國提供勞動力、土地等資源,發達國家提供技術、管理,雙方合作能實現雙贏。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後,中國以及其他部分發展中國家,除了傳統產業,一些高科技產業也開始在國際產業鏈中嶄露頭角。這挑戰了發達國家的優勢。這個變化對現有產業秩序造成了衝擊。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世界格局的變化。發達國家的相對衰落和發展中國家的相對發展,挑戰了現有的國際秩序,所以產生了很多矛盾,開始出現“逆全球化”現象,發達國家把很多國內問題甩鍋給中國的現象,他們沒有從自身找問題。
中美兩個國家當然在其中扮演著特別重要的作用,但如果想改善這種國際現狀,特別要美國方面改善其治理能力,尤其是內部治理能力,提升治理效率。
抓住機遇擴大發達國家“朋友圈”
新京智庫:從全球來看,中國、俄羅斯、美國、德國、日本和澳大利亞等幾個國家相互間的關係容易產生比較大的影響。當下這幾個國家的關係呈現出比較微妙的變化。你對此怎麼看,為什麼會這樣?
朱志群:全球國際局勢確實主要看幾個大國間的關係。現在確實是很微妙,像俄羅斯,現在面臨烏克蘭危機問題,與歐洲、美國都鬧得很僵。
這些微妙變化是國際格局發生重大變化的一種體現。這個變化包括很多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中國崛起,中美競爭加劇;全球氣候變暖,自然災害增多,全球化出現了倒退跡象;一些發達國家內部出現很多問題,以及新冠疫情對各個國家經濟政治社會產生的衝擊。這些導致全球治理受到很多挑戰。
隨著這些大事的發生,這幾個大國間的關係也出現一些調整。除了中美兩國,其他國家應該還是處於不斷摸索如何應付新局勢、調整外交政策的過程中。
在後新冠疫情時期,各國如何互動,也面對很多不確定性。幾個大國中,像日本、澳大利亞、英國和加拿大,基本上是跟隨美國。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構建了一些聯盟體系,比如AUKUS(奧庫斯)、五眼聯盟。這些國家基本上在中美對抗關係中,加入了美國陣營。
目前來看,俄羅斯是堅定地站在中國一邊。其他一些國家,包括印度或者歐洲的德國、法國還在觀察中,還沒有明確“選邊”。可以說,中國所面臨的挑戰很多、很大。
當然也有一些機遇,因為中國畢竟是第二大經濟體,而且美國現在的經濟實力和影響力在下降,很多國家還是希望跟中國保持友好的關係。那麼,中國政府要充分清醒認識到新的國際格局,充分利用崛起的機會。
新京智庫:印太地區當前作為地緣政治競爭的重要地區,你認為澳大利亞未來是否會延續當前的政策?你對緩解當前緊張的地緣政治關係有何建議?
朱志群:澳大利亞政府應該是說已經“選邊”了,甚至不惜犧牲本國的經濟利益。中國一度是澳大利亞最大的貿易伙伴國,其出口貨物約40%到中國。澳大利亞現在選擇站在美國一邊,完全是有點“翻臉”的感覺。
短期內,中澳關係確實難以有效緩解,但是這不代表以後的政府也要照單全收。澳大利亞內部也存在一些爭議。比如前總理保羅·基廷(Paul Keating)最近接受媒體採訪,就大力批評現在澳大利亞政府的對華政策,認為澳大利亞跟著美國走是完全錯誤的。他說應該重新審視中國的崛起,重新審視對華政策。作為有影響力的工黨領袖,不僅他,還有陸克文也是相對理性的澳大利亞政治家。
新京智庫:2022年,德國接任G7輪值主席,法國擔任歐盟輪值主席。你認為歐盟將在2022年如何參與到亞洲事務中,這對於中國發展將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朱志群:從長遠看,歐盟對華或對亞洲的外交政策,確實保持有一定的自主性,沒有完全跟著美國走。德國的朔爾茨總理剛上臺,其政府的對華政策還有待於進一步觀察。
法國也值得重點關注。2021年年末,法國派出代表團訪問中國臺灣,這是一個跨黨派國會議員代表團。如果法國或歐盟跟中國臺灣的政治或經貿關係,甚至外交關係有突破,這對中國政府來說就不是好事。
所以,中歐關係還要加強。尤其是疫情發生之後,雙方面對面的交流不多了,但是電話外交可以多組織一些。我覺得中國政府可以主動跟歐洲國家多多溝通,多介紹一下中國的真實情況,減少誤判和誤解。千萬不要把歐盟國家推到美國陣營去,那中國在發達國家中的朋友就更少了,在國際上的地位也就會很被動。
新的一年,希望疫情早日結束
新京智庫:你對2022年有何期望或建議?尤其是改善中美關係。
朱志群:第一個期望是,祝願北京成功舉辦冬季奧運會,祝願各個國家的選手,包括中美兩國選手取得好成績。第二個期望是,希望疫情早日結束,讓普通老百姓恢復正常的生活。這離不開全球的合作,特別是中美之間的合作。
建議的話,就是希望中美兩國政府都以民生為重,做好自己內部的事情。中美雙方現在的矛盾很多,但是可以想辦法求同存異。競爭是不可避免的,但一定要避免衝突,避免新的冷戰。
在外交上,儘管中國現在處於上升階段,而且確實發展得不錯,已經成為世界經濟的老二,但還是需要放軟身段,提升自己的軟實力,多交朋友。中國政府除了跟美國等發達國家政府打交道,也要跟一些民間機構和地方政府多交流,擴大合作面。以美國為例,有很多公民組織都是反對美國政府的龐大軍費開支,反對戰爭,希望中美和平相處,而這些組織可以起到監督美國政府的功能,以避免美國外交走向極端。一部分美國公民也認為,中美雙方不應該把關係處得這麼僵。美國民間還是有很多理性的聲音。因此,中美雙方加強民間交流很有必要。
此外,中國也需要進一步把內部事情做好,只有內部問題處理好了,經濟強大了,國際社會自然對你有更多的好感,國際形象也會相應提高。
新京智庫訪談員 | 肖隆平
編輯 | 張笑緣
校對 |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