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是我女兒妞妞,她正在安慰另一位患者。
講述 妞妞爸爸
主筆 牛牛
01 醫生說,建議你們放棄吧
我是浙江溫州人。
我20歲就離開家鄉,去黑龍江做生意,30歲才回來。
31歲時,女兒出生了。
女兒出生後的三天裡,沒有一絲哭鬧,連姿勢都沒變過,一直處於昏睡狀態,安靜的像一個洋娃娃。
我的人生從此走向另一個軌道。
1997年6月12日上午,樂清人民醫院的走廊裡,異常悶熱。
產房大門打開了,醫生推著嬰兒車出來,裡面有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醫生說:“恭喜你當爸爸了,是個女兒,六斤八兩。”
女兒的頭髮很濃密,眼睫毛很長,嘴唇稜角分明,鼻樑高高的。
就是臉色有些發紫。
醫生說,是在肚子裡悶的時間久了,缺氧導致的。
女兒輕輕哭了一聲,就睡著了。
我給她取了小名“妞妞”。
愛人回到病房了,一家人沉浸在新生命到來的喜悅中。
但很快,我們發現事情不對。
妞妞沒有一絲哭鬧,不吃不喝,一直處於昏睡狀態。
愛人把妞妞抱到身邊,想給她餵奶。
但妞妞不吃,或者說不會吃,嘴巴動都不動一下。
愛人把奶水擠出來,裝在奶瓶裡,再拿棉籤蘸著奶水,塗抹在妞妞的嘴唇上,讓奶水一點點流進妞妞嘴裡。
第三天,兒科醫生來查房。
醫生說:“這個孩子不會吃,不會哭,呼吸還這麼急促,這樣下去不行,要馬上送去溫州搶救。”
我叫來一輛車,帶孩子轉院。
我坐在前面,醫生和妞妞的姨媽坐後面,她們輪流抱孩子。兩個人中間還放著一個“氧氣枕頭”。
一個多小時後,我們趕到溫州兒童醫院。
兒童醫院的醫生說:“這孩子是腦癱,就算救回來,也要一輩子躺床上了,我建議你們放棄吧。”
這是一條無辜的生命,我做不了這樣的決定。
我和醫生說:“躺床上就躺床上吧,我們會照顧她一輩子。”
新生兒病房是隔離的,家長不能進去。妞妞送進去前,我又抱了抱她。
妞妞身體很柔軟,像沒有筋骨一樣。後來我知道,這是肌張力低下的表現。
看著懷裡的妞妞,我心裡很苦澀。這麼小的孩子,才來到這個世界三天,就要經歷這麼多苦難,太罪過了。
護士接過妞妞,說:“你們可以回去了,有事會電話通知的。”
“砰”新生兒病房的門關了。
我坐在門外的長條椅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回到樂清人民醫院,愛人在病房裡休息。
她還在月子裡,需要好好休息,我沒把醫生的話告訴她。
我和她說:“放心吧,那邊有事會打電話來的,沒打過來,說明情況還算穩定。”
02 住院20多天,瘦得只剩下四斤了
在醫院搶救了28天,妞妞活下來了。
(治療方式是“高壓氧艙”,現在知道,這種治療方式是錯誤的。)
7月11日,我去溫州兒童醫院接妞妞出院。
新生兒病房門口,我見到了妞妞。
妞妞臉色蒼白,腦瓜變得又長又扁。住進去的時候,體重是六斤八兩,過了二十多天,只剩下四斤了。瘦得像一根小豆芽。
我把妞妞接回樂清。
妞妞還是不會哭,不會吃,吞嚥都困難。我們用老辦法,拿棉籤蘸著奶水,塗在妞妞的嘴唇上,讓奶水一點點滲進嘴裡。
我們溫州有句俗話,叫“溫州是開藥的,上海市看病的”。意思是,如果遇到什麼疑難雜症了,還是得去上海的大醫院。
妞妞3個月大,我們帶妞妞去上海。
上海兒童醫院的神經科主任,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男醫生,頭髮已經花白了。
他看過後,跟我們說:“你們彆著急,這樣的孩子見過多了,可以治療的,只是長大以後,數學成績會差一點,其他方面都一樣。”
聽他這麼說,我和愛人緊鎖的眉頭,一下子舒緩了。
對我們來說,這是最好的訊息了。數學差一點有什麼關係?只要孩子能健康長大,我們沒有其他的奢望了。
還有一項檢查結果出來,妞妞心房缺損。醫生說:“這個問題也不大,不需要手術,大一點自己會長全的。”
醫生囑咐,回去吃三種藥:
第一個是施貴寶牌複合維生素片。第二個藥名記不清了,但說明書上寫著,是治療老年痴呆症的。第三種叫“地塞米松”,這是激素類藥物,吃了會長胖。
醫生說,本來還要注射“生長因子”,打屁股上的。但妞妞太瘦了,屁股上沒有肉,得先吃激素長一點肉,才能打針。
走出醫院,我感覺輕鬆了許多。
回到家,我們嚴格按照醫囑,給妞妞喂藥。我們把藥片搗碎,在溫水或奶水裡化開,再給妞妞喂下去。
慢慢地,妞妞會喝奶了,也胖了不少。
一個月後,我們帶妞妞去上海複查。醫生說:現在可以打“生長因子”了,以後每個月,都要來醫院複查一次。
那時候,我在柯橋做布料生意,除了樂清柯橋兩地跑,每個月,必須都要抽一個時間,帶妞妞去上海做複查。
樂清到上海,每天有一班大巴車。晚上6點發車,坐11個小時,第二天凌晨4,5點到上海,趕到上海醫院,一般是早上6,7點。
天矇矇亮,醫院裡已經很多人了。都是家長抱著孩子,坐在候診大廳裡,得什麼病的孩子都有。
那種場景,你見過一次,一輩子都忘不了。
第一年,我們每個月去一次,後面兩個月去一次,堅持了五年。
倒也不覺得苦和累,而是心裡充滿了希望。
妞妞3歲時,會走路了。
一開始是踮著腳走的,腳後跟不落地的,走路一顛一顛的。走了兩個星期,就和正常孩子一樣了。
妞妞5歲,體重已經五六十斤了。胖乎乎的,很可愛。
我和愛人還以為,妞妞已經完全好了。
03 老師告訴我,妞妞在辦公室偷早餐
2002年,妞妞5歲。
有個朋友來我家玩,看到我女兒。他說,你女兒有點胖了,你們早餐吃太好了,天天牛奶麵包,他家兩個兒子,早上都是喝粥的。
我仔細看看,確實有點胖了。
我們家飯菜一直是不錯的。妞妞以前不會吃,現在能吃了還不好嗎。不過聽朋友這麼一說,我覺得應該控制一下了。
只給妞妞盛半碗飯,剩下半碗用黃瓜代替。
但妞妞食慾很大,桌上的菜沒吃完,她不會放下筷子。如果沒吃夠,她會拍著桌子,大喊:“我還沒吃飽,我還沒吃飽”。
有一次,她自己的飯吃完了,看到奶奶還在吃,她跑過去搶奶奶的飯碗。
奶奶很生氣,說這個小孩子太不懂禮貌了。
7歲,我們帶妞妞到杭州上學,住在杭州。
有一次,週末,我出去辦事了,朋友說給我送幾塊肉。我和朋友說,你直接送到我家裡吧,我女兒在家。
過了一會,朋友打電話給我。
她說,看到妞妞從冰箱裡拿了刀切饅頭,硬邦邦的,沒有蒸就直接吃。她馬上阻止了妞妞。
小區鄰居說,她推著嬰兒車,妞妞看到了,過來逗小寶寶玩,還幫忙推車。等妞妞走後,她發現嬰兒車裡的一包餅乾不見了。
學校校長和我反映,妞妞在學校拿老師的早餐。
早上,老師剛到辦公室,妞妞就跟著進來了,非常有禮貌和老師打招呼。
老師轉身拿了個東西,就發現桌子上的肉包子不見了,妞妞也不見了。
等妞妞回來,我們問她,有沒有拿老師的早飯?
她也承認的,態度非常誠懇,保證下次不會了。但同樣事情還是發生,我們也很難為情,不知道怎麼跟老師說。
學校上體育課,妞妞跑步永遠跑最後一個。我們一起出去逛商場,沒走兩步,她就說自己腳疼,走不動了。
我帶她去醫院,查不出問題。
我還以為是妞妞偷懶,不想運動。現在才知道,是她體內生長激素缺乏,骨質疏鬆導致的。
沒有飽腹感、生長激素缺乏,都是疾病的表現。
04 醫生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串英文
2007年,妞妞10歲,我帶她去上海做檢查。
掛了上海新華醫院兒科的專家號。
醫生了解完妞妞的行為表現後說:“建議給孩子做一下基因檢測,剛好現在做這個檢測是免費的。”
做完基因檢測,我就帶妞妞回去了。
2個月以後,醫院打來電話說,基因檢測結果出來了。
我問醫生,情況怎麼樣?
醫生語氣很猶豫說:“你還是來一趟上海吧,當面和你說。”
掛了電話,我馬上開車去上海,開了7個多小時,趕到新華醫院。
檢查結果顯示:15號染色體異常。
醫生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我們懷疑,你家孩子得的這個病。”
我從醫生手裡接過紙條。
紙條上寫著一串英文“Prader Willi”,後面還有“綜合徵”三個字。
醫生繼續說:“這是個罕見病,沒有辦法治療,我們也不知道怎麼治。”
我問應該怎麼辦?醫生說你自己到網上去查查。
我在網上輸入“Prader Willi 綜合徵”。
整個網路上,只有一條資訊:北京協和醫院的宋紅梅醫生,曾在外國參加過關於這個病的會議。
我買了去北京的機票,帶妞妞繼續求醫。
北京的夏天,風吹到身上都是熱的。
我和愛人帶妞妞住在協和醫院邊上的賓館,準備第二天一早去醫院。因為距離比較近,吃完晚飯,我一個人去醫院踩點。
晚上6點多,醫院裡已經沒什麼醫生了,掛號視窗外卻很熱鬧。
地上鋪著一排排席子,人都坐在席子上,還有人帶著棉大衣。我一問才知道,都是來掛第二天號的,現在就開始排隊了。
我趕緊打電話,找朋友託關係,幫忙掛一個兒科號。
第二天一早,我們帶妞妞去醫院。
可惜,宋紅梅醫生不在,出差去了。我們找了另一位門診醫生,那位醫生說:“你們是第6個來治療的小胖威利了。”
我才知道,這個病也叫“小胖威利綜合徵”。
檢查出來,妞妞體內的生長激素是“0”,一點都沒有了。
主治醫師王晨,說:“這個病要馬上打生長激素,否則不會再長高。而且,以後不會生育,結不了婚。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還有一位王微醫生,她是宋紅梅的學生,給了我一本《小胖威利照顧手冊》,是臺灣那邊印的小冊子。
上面有一些“Prader Willi 綜合徵”的介紹:
新生兒及嬰兒時期,肌肉張力低、餵養困難。
2、3歲後無法控制食慾,有強烈的索食行為,體重快速增加,輕到中度智力障礙,易暴怒、頑固、對抗,愛爭辯、愛說謊,一輩子需在監管下生活……
這些都跟妞妞的成長過程對應上了。
我心裡五味雜陳,就像一直在黑暗的中行走,好不容易走到了洞口,卻發現外面是萬丈深淵。
妞妞在協和醫院住院了半個月,每天注射生長激素,針打在肚臍眼周圍。
從協和出院,我們帶了一些針回來,很快就打完了。
我們去浙大兒童醫院配藥。醫生說從來沒聽過這個病,得知我們要長期打,他說醫院配這個藥費用比較高,建議去廠家代理點購買。
生長激素分兩種,一種是每天一針,另一種是每週一針。每天打的,每個月花費在5000元左右。每週打的就比較貴了 ,一年要20多萬。
妞妞兩種都嘗試過。
最明顯的就是個子長高了,走路走兩步,也不會說自己腳疼了。
05 特殊學校的校長說:孩子太正常了,沒法收
2010年,妞妞13歲,體重90多斤。
小學畢業後,我們帶妞妞回老家,繼續上初中。
開學四個月,妞妞就被學校退學了。理由是,影響別人上課。
“小胖威利綜合徵”患者,因為無法獲得飽腹感,情緒會非常不穩定。有固定的思維,認定的事情不易改變。
同學有行為不規範的地方,只要被妞妞發現,她就會揪住不放,無論是不是在課堂上,都會當眾指出來。
但她自己不遵守秩序,上課很多小動作,或拿別人的書本,和同學講話。過一會想起來了,又乖乖坐好。
我們帶妞妞去醫院看精神科。
她就安安靜靜坐著,醫生問她什麼,她都回答很正常。醫生說,這孩子挺正常的,查不出什麼問題。
我和醫生說是“小胖威利”。
醫生說,沒有類似的病例,也查不到任何資料。
正常初中不肯收妞妞,我們就帶她去特殊學校。
在校長辦公室裡,校長說:“這孩子太正常了,我們這裡沒法收。按學校規定,得辦出殘疾證才能收的。”
沒想到,妞妞聽到這句話,一下子爆發了。
她朝著校長大罵:“你他媽才殘疾呢,敢說我殘疾!”
後來,我想辦法幫妞妞辦了殘疾證,讓她進特殊學校讀書。
妞妞放學回來說,上課教的太簡單了,她全部都學會了。
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學校裡吃飯,是食堂裡自己打的,吃多少打多少。妞妞不行,她會打很多飯菜,自己盤裡的吃完了,看到別人剩下的,有時也拿來吃。
在特殊學校待了一年多,體重蹭蹭蹭往上漲,很快就150多斤了。
沒辦法,我又給妞妞辦了退學,讓她回家自學。
她自尊心很強的,做完題目會拿著本子過來,和我說:“爸爸,你看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我沒有用計算器喔。”
我們表揚她,她就很開心。如果我發現一題錯了,給她打叉了,她會把正確答案訂正上去,然後一定要讓我們把叉改成勾。
在吃的問題上,妞妞會特別焦慮,擔心沒飯吃。
吃早飯的時候,她就會問我:今天中午吃什麼,家裡做還是出去吃?
我回答她了,過了幾分鐘,她又來問一遍。
我們家廚房門是玻璃門。我們在廚房做飯,妞妞站在門外,一直盯著廚房裡。
為了緩和她的情緒,我把家裡裝飾得很溫馨,燈光都是暖色系的。
我專門買了個燉鍋,可以定時的那種。
早上我把食材放在鍋裡,然後把妞妞叫過來,指著鍋子和她說:“你看,這一鍋都是你的,我定時了,到12點準時開飯。”
她看到,就很安心了。
如果我們出門辦事,我會在家裡“藏”個蘋果。不會很藏得很好,一般就是放在桌子上,拿張紙隨意遮擋一下。
到吃飯時間了,我們還沒回來,妞妞肯定會打電話來。
我就和她說:“突然想起來了,書桌上好像有個蘋果,你去找一下。”
溫州人請客吃飯,你也知道的,都要點一大桌子菜的,才有面子。
朋友請我吃飯,我帶妞妞一起去,我會提前和朋友說:我家孩子這個情況,希望你能理解,我們吃多少點多少。
妞妞的“小胖威利症”,也讓我改變了不少,特別是對物質的慾望降低了,簡簡單單吃點,也覺得挺滿足的。
06 米沒了才發現,孩子半夜起來煮飯吃
帶妞妞去協和檢查時,我給兒科醫生留了電話。
從協和醫院回來以後,我就經常接到電話,都是“小胖”家長打來的。
有家長帶孩子去協和,確診“小胖威利”了,家長想了解孩子長大後會怎麼樣。醫生就把我的電話給他們了。
有個北京的媽媽,孩子一出生就確診了,也是身體軟軟的,不肯吃東西。
她一個月,給我打了10多個電話,邊打邊哭,問我怎麼辦?
我特別能理解她,這些我都經歷過。自己孩子遇到這種事,我們做家長的,真的和天塌下一樣。
還有3個和妞妞同年的,1997年出生的小胖。
其中一個深圳的家長跟我說,他兒子已經280斤了,他們很奇怪,孩子吃的不多,怎麼胖這麼快?
後來發現,孩子每天半夜起來,用電飯煲煮一鍋的米飯,吃完後還把鍋刷得乾乾淨淨。等家裡米沒了,家長才發現。
小胖在吃的事情上,智商是非常高的。
聯絡我的家長多了,我就想,乾脆把大家聚集起來吧。
2010年4月30日,我在QQ上拉了個群,群名叫“普拉德威利綜合徵”。
2012年,上海交通大學生命科學院研究“小胖威利症”的腸道菌群,與廣東婦幼保健院合作,邀請小胖們去廣州集中減肥。
家長群裡有6個小胖去參加,妞妞也是其中之一。
廣東婦幼保健院,3樓,中間是一條封閉式走廊,兩側是病房,一個房間兩張床,大人和孩子住在一起。
最外面的大門是鎖住的,家長進出有護士開門。
孩子吃住都是免費的,三餐搭配好,廚師從外面送過來。主食是雜糧,配菜一般是一種蔬菜,花菜是最常出現的。
家長住宿是70塊一天,吃飯自己解決。我和家人輪流來廣州,都是坐飛機去坐飛機回,費用非常高的。
每隔十天,要抽一次血,一次抽10管血。
住了兩個月,妞妞減重了十多斤,我就帶妞妞回去了。一是心疼孩子,覺得抽血太多了,二是我們也有信心,幫妞妞控制好飲食。
“小胖威利症”孩子的基礎代謝低,攝入熱量只需要同齡孩子的60%,但他們沒有飽腹感,吃的比同齡孩子多,體重就會像吹氣球一樣,飛速上升。
回來後,我們給妞妞準備低熱量的食物,比如海鮮、牛肉、蔬菜。既不讓她餓肚子,又不會讓她發胖。
菜市場就在家門口,吃多少買多少,儘量不剩下。我家廚房外面,還有一個陽臺,我們乾脆把冰箱搬到陽臺上,鎖兩道門。
減少她對食物的期待。
07 高昂的治療費用,壓垮了一個又一個家庭
2016年4月,楊煥明院士來杭州。
楊煥明是溫州樂清人,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也是鄰居。
他是中國科學院院士、四國(印度、德國、美國、丹麥皇家)國家科學院外籍院士,發展中國家科學院(TWAS)院士,歐洲分子生物學組織(EMBO)成員。
我陪他一起去浙大遺傳研究所。
參觀浙大遺傳研究所,管敏鑫教授(左一)楊煥明院士(中間)我(右一)
研究所的管敏鑫教授,給我們介紹基因研究,其中說到一點:有基因缺陷問題,可以進行基因修補。
我馬上問他:我女兒是“小胖威利”,是一種15號染色體異常的疾病,能不能進行基因修補?
管教授說,現在很多基因疾病可以修補,“小胖威利”需要進行研究。
我向管教授介紹了“小胖威利症”的現狀。
管教授說,罕見病種類這麼多,國家是顧不過來的,他建議我學習美國的方式,成立基金會,自己籌集資金,請科學家來進行研究。
楊煥明院士說,他在丹麥研究過罕見病。一種罕見病,如果沒有人去研究,永遠無藥可醫。研究了不一定有希望,不研究一定沒希望。
聽了他們的話,我很受鼓舞。而且,我們已經有一個群體了。
2016年7月,“小胖威利群”60多個家長,在浙大兒童醫院開病友交流會。鄒朝春醫生向我們介紹“小胖威利綜合徵”症狀及治療、照護方式。
鄒朝春醫生講完,輪到我講了。
我和家長們說:
“我們都走了很多彎路,無處治療,無處瞭解。
“今天大家聚到一起,是一個機會。我們要建立網站,讓全國各地的人可以查到小胖威利綜合徵。
“我們還要成立協會,集中精力,籌集資金,請科學家來研究,這樣孩子們的病才有治癒的希望。”
我的建議,得到了家長們的贊同。
2017年3月,我在浙江省民政廳註冊了“浙江小胖威利罕見病關愛中心”。
3月16日,拿到登記證書當天,我接到了楊煥明的電話。
他建議我們做三件事:第一,宣傳科普疾病知識。第二,政策倡導跑醫保。第三,加強國際交流,分享國外最新資訊。
哪裡有醫學論壇、講座,我和家長們就去會場,發小胖威利的宣傳手冊。
我大概算了算,四年時間,250多場會議。我們總共發掉150000多份資料。最多的一場,是2019年全國兒科會議,我們發了13000份。
所有的費用,都是自費、騰訊公益籌款、基金會及企業資助。
我們希望有更多的醫生了解“小胖威利綜合徵”,真正做到早確診、早干預、早治療,降低漏診和誤診率,提高患兒的預後水平。
我們收集國外所有關於“小胖威利綜合徵”的資料,請外語比較好的家長翻譯,許多醫學專家也幫忙翻譯。
我們註冊了“小胖威利”“普拉德威利資訊網”兩個公眾號,釋出這些前沿的治療資料。
“小胖威利”患兒要長期注射生長激素,光這一種藥物,每年要花費七八萬。
高昂的治療費用,壓垮了一個又一個家庭,有的甚至放棄了治療。
我們鼓勵各地家長去跑醫保,希望國家把“小胖威利症”納入醫保。我們提供申請資料,流程指導,及費用補貼。
在大家的努力下,現在湖南省、四川省、安徽省,還有江蘇淮安、山東臨沂,都已經把“小胖威利症”納入醫保。
08 如何解決小胖們對食物的焦慮?
2018年,我瞭解到英國有兩家“小胖威利之家”,一家是重症,一家是輕症。
國外的經驗表明,“小胖威利”的孩子們生活在沒有食物誘惑的環境下,嚴格控制飲食,以及定時運動,可以讓他們生活地更開心、更健康,甚至自食其力。
參照他們的經驗,我想在國內也做一個“小胖之家”。
我考察了很多地方,最後選在蕭山。
蕭山有很多農居房,一棟兩三層樓,前面還有院子,有充足的空間讓小胖們鍛鍊。
最重要的是,蕭山的房子,廚房都不在房子裡,而是建在房子後面,一個單獨的小房間,這就減少食物誘惑了。
我們制訂了生活時間表。
早上7點起床刷牙,喝水,然後到院子裡跑步。
吃早飯前,還要再喝一次水,因為小胖們都不喜歡喝水,我們專門設定了喝水時間。
8點早餐,12點中餐,6點晚餐。一日三餐時間都定好的。 正餐,我們一般會配五種菜,都是熱量比較低的,蔬菜、海鮮,雞胸肉這些。主食是雜糧,薏米、燕麥、赤小豆,我會煮得比較稀。
下午15點30分,還有一頓點心,一般是水果或者酸奶。
小胖家園的宗旨是:沒有懸念(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內吃飯)、沒有失望(到點就會送食物到餐廳)、沒有期望(沒有食物誘惑)
這三點,解決了小胖們對食物的焦慮,情緒變得更加穩定。
我們還買了三臺跑步機,和一臺騎馬機。騎馬機,可以讓小胖鍛鍊腰背部的肌肉,防止脊椎側彎。
脊柱側彎是“小胖威利症”的併發症之一,因為肌張力低、骨質疏鬆,有些孩子還沒出生,在肚子裡就發生側彎了。
妞妞脊椎側彎30多度,超過40度就要進行手術。
2018年10月1日,上海的思思來了。
思思爸爸說,他們是用三大碗麵條,連蒙帶騙才把孩子帶到這裡的。
剛來第一天,思思站在一樓客廳裡大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妞妞走過去,抱了抱思思,又在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思思就安靜下來了。
因為血糖太高,思思患了糖尿病足,腳踝處出現了潰瘍,用了很多藥物,都沒有辦法癒合。
復旦兒科醫院的醫生說,再這樣胖下去,活不過今年。
在小胖家園住了三個月,思思的體重,從227.4斤下降到157.8斤,不用注射藥物,血糖也控制在正常範圍內,腳上的潰瘍也治癒了。
2019年11月,遼寧的哲哲來了。
哲哲的體重117.9公斤。
來小胖家園前,他因為血糖太高,酮症酸中毒,三次住院。血糖儀最高數值是30,哲哲的血糖已經“爆表”了,測不出來。
在沒有食物誘惑的環境下,哲哲第一個月就瘦了24斤。
胰島素由一天四次,逐漸降低到一天一次,降壓藥也減半了。
西湖之聲來報道,介紹小胖之家的情況,說小胖們在這裡減肥很成功。
節目播出第二天,食品衛生部門就上門了。四五個工作人員,一進來就檢查我們的廚房,還翻了垃圾桶。
我說:“你們在找什麼呢。”
其中一個工作人員說:“你們減肥效果這麼好,給他們吃的什麼藥?”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09 我有一個瘋狂的目標
我有一個瘋狂的目標:人人知道小胖威利。
美國做過統計,“小胖威利症”的發病機率在1/16000,約兩萬多人。日本也做過統計,發病機率也是1/16000。
如果按這個比例,我們國家至少有十萬個小胖威利症患者。但目前登記在冊的,不足2000人,還有大量的小胖沒有被找到。
小胖威利綜合徵的誤診機率,高達95%以上。
新生兒及嬰兒期餵養困難,軟趴趴的,就被當做腦癱。6歲前後,不長個子,以為是發育遲緩。體重控制不住,被當做單純性肥胖……
絕大多數的小胖患者,都接受著錯誤的治療。
我們不能責怪醫生,醫生是人不是神,醫學發展是需要過程的。但我們可以一起努力,來加過這個過程。
這條路,我自己走了二十多年,繞了很多彎路,花了很多冤枉錢,我非常清楚,“小胖威利”對一個家庭來說,有多困難。
我們每找到一個小胖,就拯救了一個家庭,如果十萬個小胖都找到,就改變了十萬個家庭,這件事功德無量。
2020年,新冠疫情來了,“小胖之家”暫停了4個月,後來又因為一些政策上的問題,只能暫停運營了。
2年多時間“小胖家園”一共幫助了40多個小胖,最多的時候,同時有8個小胖。
“小胖家園”存在的意義,不僅是幫助小胖們控制體重,拯救他們的生命,也是讓家長們學會如何去照顧小胖。
如果條件允許,我還想繼續“小胖之家”。
我先做出一個示範,然後呼籲更多人加入進來,在全國各地建立起來。
讓中國十萬名小胖,能在“小胖之家”裡學習,生活,甚至就業,做一點產品出來,回饋社會,讓他們更有尊嚴地生活。
我們不可能照顧孩子一輩子的。這也是所有小胖父母擔心的問題。
如果有一天,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希望所有小胖,能在社會各界的幫助下,在“小胖之家”繼續生活下去。
我給自己改了個微信名,叫“春天裡的sunshine”。
我每天都在思考很多事情。家人說我太嚴肅,說話都沒笑臉。我希望自己能多笑笑,像春天裡的陽光一樣溫暖。
正文完
牛牛說:面對問題孩子,父母沒有特效藥
2021年8月7日,我開車去蕭山採訪妞妞爸爸林曉靜。我稱呼他為“林爸”。
早上9點30,我到了林爸發我的定位位置。
這是一幢三層小樓,有一個院子,院子外是一扇銀色的大鐵門。我把車停在鐵門外的電線杆旁,給林爸打電話。
不一會兒,林爸從邊上的小門出來,邀請我進去。
院子裡有一隻小泰迪犬,躲在陰涼處,吐著舌頭。
走進屋內,一樓堆著許多雜物,有跑步機等健身器材,還有桌子椅子。林爸說,這些都是從“小胖之家”搬來的,還沒整理。
上到三樓,我們進了中間的房間,裡面擺著一張大辦公桌,和四把椅子。
我見到了妞妞,她坐在林爸邊上,桌上放著一本數學練習冊。妞妞拿著手機,正在聽她剛下載的音樂。
林爸說,昨天還發生了個小插曲。
得知我今天要來採訪,他想去剪個頭髮,就和妞妞去理髮店。
林爸在理髮店門口打電話,妞妞帶著小狗先進去了。
等他打好電話進去,發現妞妞和理髮店的老闆娘在爭吵。
妞妞坐在店裡,小狗放在自己腿上,沒有亂跑。老闆娘說,她不喜歡狗,讓妞妞把狗遷出去,但妞妞不肯,說,我等爸爸來理髮。
兩個人就吵起來了。
老闆娘說,你再不出去,我就要報警了。
林爸就和妞妞說,我們走吧,不在這家店剪了。
但妞妞不願意,說:“昨天說好的,要到這裡來理髮的。”
林爸說,“小胖威利”不僅沒有飽腹感,社交也存在障礙。他們非常固執,對事先商定好的事情,不願意輕易改變。
和女兒相處那麼久,他也找到了一些訣竅。比如在,在她發脾氣的時候,不要試圖去說服她,要設法轉移注意力。
林爸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人。
採訪過程中,說到一些會讓妞妞介意的詞,比如“貪吃”、“情緒不穩定”時,林爸都會壓低音量,或者跟我點頭示意。
講到難受時,林爸又會從座位上起身,走到視窗點一支菸,再繼續說。
中午11點多,妞妞敲了敲桌子。
我不知道啥意思。
林爸側過身子,朝妞妞說:“我們中午12點,和牛牛一起出去吃,到時候你提醒我們,好不好?”
妞妞點了點頭,繼續幹自己的事了。
過了一會,妞妞說:“時間到了,我們去吃飯吧。”
我看了下時間,剛好11點59分。
三個人去附近的中餐廳吃飯。林爸問我:“牛牛,你想吃點什麼?”
我說:“都可以的,你看著點吧。”
林爸點了一盤炒牛肉,一盤炒青菜,四隻烤生蠔,半條清蒸白條。
菜端上來,林爸拿了一隻烤生蠔,放在妞妞盤子裡,說:“海鮮你可以多吃點。”
用餐期間,我和林爸邊吃邊聊,妞妞筷子不停。
吃到盤子裡菜不多時,林爸拍了拍妞妞的肩膀。
妞妞點點頭,放下筷子,說:“我吃好了,我去邊上逛一逛。”
妞妞從位置上離開了。
吃完中飯,我們回到三層小樓繼續採訪。
林爸給我泡了一杯茶。
林爸說,其實一路走來,他有時也會覺得堅持不下去了,但想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麼多,和自己女兒一樣的小胖患兒,他又充滿了能量。
臨近傍晚,妞妞湊到林爸邊上,說她吃完晚飯,想去昨天那裡跳廣場舞。
林爸說好的,待會陪你一起去,我也想去走走。
林爸停頓了一下,又對我說:你看,其實這樣也挺好的,我有很多時間可以陪伴女兒,是別人羨慕不來的,哈哈。
林爸的孩子遇到了一個大問題,父母和孩子都很困難,但是父母一直在用耐心和愛克服,父母一直陪伴著孩子成長。
說到問題,哪個父母敢說自己的孩子一點問題都沒有呢?因為缺乏耐心和智慧,有些家長把孩子的小問題變成了大問題。
面對“問題”孩子,沒有特效藥。只有父母的愛和支援。
17點50分,採訪結束了,林爸邀請我留下來吃晚飯。
我說,家裡已經做好了,就回去了。
林爸和妞妞陪我下樓,一路送我到門口。小泰迪犬在我們邊上繞圈。
和他們告別完,我走到路邊,伸了個攔腰。
天色已經暗了,路的盡頭,一片青色的雲朵遮住了西落的太陽。粉色的霞光,正從雲邊一點點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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