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本天然
中國封建社會自漢以降,以孝治天下。孝者為何?鴉有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馬無欺母之心。可見孝非人類所獨有。孝其實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所保留在意識深層的原始情感之一。既然是原始情感,可見此情感之深厚濃烈本是出自於天性的。
治理國家,那是系統大工程。按照現代治理理念,應依法治之(非以法治之),應依照體現人民意志和社會發展規律的法律治之。把道德情感降格為手段,其實是對人性的扭曲和褻瀆。——諸如《二十四孝》之類。
縱觀歷代史論評傳,若論孝之真純深切過阮籍者幾希。阮籍少孤,與寡母相依為命數十載,感情篤深。可天不假人以長年,大約在阮籍四十七八歲時,母親過世。噩耗傳來時,阮籍正在與人奕棋。棋友欲終棋而去,阮籍卻執拗地拽著友人誓下完為止。多麼悖情悖理的舉動啊!假如你能與阮籍同頻共振感同身受,那麼你便會明白,這確是多少合情合理理所當然。阮籍至孝,不合流俗,與寡母相依,除卻典藉至朋竹林美酒,母親其實是精神上尤為重要的依託。母親仙逝之噩耗傳來,阮籍定會陷入自己在詠懷詩中所描繪的空曠無所依的真空境地。舉目誰可與言者,一時悲忿塞胸,情頹神迷,便陷入了一種既想同天意抗爭又不知其可且無處用力的偏執態中。強迫棋友繼續執迷於棋局,恰是此種偏執狀態的荒誕外現。看似奕棋,其實是自己著實過不去!
棋局終之,痛定思痛,情何以堪;喝酒兩鬥,一聲哀號,吐血數升。痛,極矣!這種悲哀難道不是極具私人性的嗎?這種只能獨自咀嚼的私密的閉環式的悲哀,怎能適宜於展示?這是不能被別人窺探打擾的。故而,靈堂之上,面對悼喪之景,阮籍率性而視,冷眼相待。可真等到母親下葬時刻,情非由己無法自已的阮籍又真性情迸發:喝酒吃肉哀號,長嘯一聲“窮矣”,再次吐血數升;形銷骨立,幾近昏絕滅性。足見哀痛之深,欲追母親而去。至於面對攜琴抱酒而來的嵇康,則青眼有加,在靈堂裡喝酒弄琴,於禮法外,以真性情,極端地對抗著天道人事的虛無。
西方荒誕派大師加繆在《局外人》中,把主人公人生的荒誕性置於母親逝後,不知是否有此考量。能力所限,聊備一說。
孝道,民間日常常解讀為“順”,即所謂孝順。如賈政之於賈母,躬身而立的表面順從。賈母不喜。因為“善事父母”的最高境界是敬,所謂“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敬”又作何解?個人以為:心誠為敬。那應是給予老人家心靈心理上的滿足感。恰如寶玉,常使老祖宗心生歡喜。現代語彙“驚喜感”或可比之。只是“歡喜心”是日常,“驚喜感”是節日。
仔細分析封建意識下的“不孝有三”——東漢末年趙岐在其所注的《孟子章句》中說: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 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貧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翻譯成現代語境,是否可看成是:不蹈邪祟持守正直的驚喜感;振興家業光宗耀祖的驚喜感;傳宗接代嗣息永續的驚喜感。
那麼何為“驚喜感”?或許這便是歐·亨利在《麥琪的禮物》裡真正想送給我們大家的“麥琪的禮物”。雖然這同樣是在悲劇中展示高尚與高貴。
一對貧寒的夫妻,為在聖誕夜給另一半以驚喜,煞費苦心。妻子德拉為了給丈夫的祖傳金錶增輝,以使其完美無缺,賣掉了賴以自豪的一頭秀髮,給丈夫買了一掛金錶鏈。丈夫吉姆為了使妻子更現嬌美,令妻子的漂亮秀髮愈加光彩照人,賣掉了視若珍寶的祖傳金錶,買了一套華美的髮梳。可事與願違,美好的動機卻帶來頗為悲哀的結果。可真的只有哀傷?當然不是。那濃烈的愛,那頗具犧牲精神的愛,那不計較厲害得失的愛,那早已深入骨髓的愛才最具有震撼人心的驚喜感。
孝,是純粹出自於人的自然天性的濃烈的情感。只有剝落強附於其上的權力意志,迴歸本真,才能純真而不矯情,濃烈而不做作,深厚而不偽飾,活潑而不僵化。大概只有如此,才能享受到最純粹自然的天倫之樂。其樂也融融。
只是剝離權力,更染世俗。亦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