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鶴同(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
1909年底,陳獨秀任杭州陸軍小學歷史、地理教員時,遇到了在該校任教的劉季平。劉季平是陳獨秀在日本的同窗,又叫劉三。此後,陳獨秀便到劉季平家裡閒坐談論。
有一天,陳獨秀在劉家見牆上新掛了幅字,是一首五言古詩,落款“沈尹默”。原來,沈尹默也在該校任教,昨天他還來劉家喝酒,這幅字是他乘酒興寫的。
第二天,陳獨秀敲開沈尹默家的門,進門就說:“我叫陳仲甫,昨天在劉三家看到你寫的詩,詩做得很好,字則其俗在骨。”陳獨秀談笑自若,深深感染了沈尹默,他說:“我的字受了南京仇淶之老先生的影響,用長鋒羊毫,至令不能提腕,所以寫不好。”“我的父親是練隸書的,從小叫我臨摹碑帖,少習館閣體。”陳獨秀見沈尹默很虛心,就乘興和他談起了書法。
陳獨秀與劉季平、沈尹默都參加過科舉考試,學書都是從“館閣體”開始。但因陳獨秀的反叛性格,十幾歲時他就堅決反對學習“館閣體”,一味在碑帖上下功夫,因而他的字線條灑脫、流暢,行筆不拘,行、草、篆、隸皆能達信筆揮灑,縱結纏綿,並臻妙境。
陳獨秀對沈尹默的尖銳批評,如當頭棒喝,令其倏然警醒。沈尹默此後發憤異常,“從指實掌虛,掌豎腕平,執筆做起,每日取一刀尺八紙,用大羊毫蘸著淡墨,臨寫漢碑,一紙一字,等它乾透,再和墨使稍濃,一張寫四字。再等幹後,翻轉來隨便不拘大小,寫滿為止”。兩三年後,又開始專心臨寫六朝碑板,兼臨晉唐兩宋元明名家精品,前後凡十數年揮毫不輟,直至寫出的字俗氣脫盡,氣骨挺立,始學行書。1914年起,沈尹默任北京大學教授,1916年秋又被蔡元培委為主持北京大學書法研究會。
1916年的11月27日,汪孟鄒、陳獨秀同車赴北京。某日,他們走訪北京大學,在校園內路遇沈尹默。當時,北京大學文科學長正好缺人,沈尹默便把陳獨秀在北京的訊息告訴蔡元培。蔡元培隨即赴陳獨秀住處,誠邀他來北大任文科學長。這也算是沈尹默不忘陳獨秀的知遇之恩吧!
20世紀30年代末,陳獨秀蟄居四川江津,在貧病交迫中埋頭於作書寫詩和文字學研究。沈尹默也在四川,曾寫詩贈陳獨秀。可是陳獨秀仍然稱沈尹默的字與30年前無大異也。他在1941年給臺靜農的信中說:“尹默字素來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存世二王字,獻之數種近真,羲之字多為米南宮臨本,神韻猶在歐褚所臨蘭亭之下,即刻意學之,字品終在唐賢以下也。”這種尖銳而又中肯的批評,也激勵了沈尹黙。抗戰勝利後,沈尹默辭去監察院監察委員之職,專力臨池賦詩。
由於沈字法度精嚴,氣息典雅,圓潤秀美,清雅遒健,不作怪奇之體,在平正中求變化,因而雅俗共賞,從者眾多。新中國成立之後,沈尹默的書法進入了一個全盛期,也確立了他一代書法大家的地位。2000年,中國書協評定“中國20世紀十大傑出書法家”,沈尹默名列其中。
20世紀50年代中期,沈尹默應《新民晚報》約稿撰寫《書法漫談》一文,文中提及“一個姓陳的朋友”對他的批評和激勵,就是指陳獨秀那一段往事。
陳獨秀率真坦誠,和沈尹默素昧平生,卻直言不諱指出沈尹默書法中存在的缺陷,而且,幾十年後,仍然對其嚴格要求。這體現了陳獨秀的勇氣和見識。沈尹默面對批評,不以為忤,反而把它當成鞭策,激勵,孜孜以求,矢志不渝,終有建樹。而且,他對陳獨秀的批評和點撥,一直銘記在心,常懷感激之情。這也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其心拳拳,“無以回報,常念於心”,其情殷殷,這也是一種純真無瑕的“君子之交”吧!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07日1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