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世紀以來,中國喪失了政治與文化話語權,“歷史中國”都是由西洋和東洋來書寫。兄弟手足對彼此的認知,都是由外來學術框架去塑造。
比如,有大漢族主義觀點認為“崖山之後無中國”、“明亡之後無華夏”;有狹隘民族主義觀點則認為“滿蒙回藏非中國”。這都是當年“東洋史”的遺毒。
比如,有些史家試圖用“意識形態”來對標西洋史。當西方說“大一統”是專制原罪時,他們就將“專制”歸罪於元清兩朝。說漢唐宋本來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開明專制”,離西方不算遠,結果被遊牧民族的“主奴觀念”改造成了“野蠻專制”,明朝的高度集權是元朝軍事制度的殘餘,中國沒產生資本主義是因為被清朝斷了萌芽。得出如此結論,是因為他們沒深入研究中國未能誕生資本主義的內在邏輯。
西藏拉薩的民俗——泥塑“金猴獻桃”
比如,當西方認為中國因缺少“自由傳統”沒有發展出民主制度時,有些史家就開始論證,“農耕文明”代表專制,“遊牧文明”代表自由。如果元朝不被明朝推翻,那中國早在13世紀就有了一個商業與律法之上的社會形態。他們沒弄清,“自由精神”的殊榮只屬於西方的哥特與日耳曼人,從不屬於東方的匈奴、突厥和蒙古。在孟德斯鳩筆下,同樣是征服,哥特人傳播的是“自由”,而韃靼(蒙古)人傳播的是“專制”(《論法的精神》)。在黑格爾筆下,日耳曼人知道全部的自由,希臘羅馬人知道部分的自由,而全體東方人不知道任何自由(《歷史哲學》) 。
這些紛爭與攻訐,都來自於我們總是用其他文明的眼光來看待自己;而其他文明的眼光,固然有多元思維的益處,卻也經常受制於國際政治的裹挾。過去如此,未來亦是如此。
中華文明並非沒有過“種族”觀念,但另有一股更強大的“天下”精神將其超越。隋朝大隱士王通,教出了初唐幾乎整個將相集團。他身為漢人,卻說中國之正統,不在漢人之南朝,而在鮮卑之孝文帝 。因為孝文帝“居先王之國,受先王之道,子先王之民” 。此為真正的天下精神。
位於河南洛陽的北魏孝文帝長陵
其他族群亦如此。
藏族與蒙古族信奉佛教,無論藏傳漢傳,都有“消除分別心”的教義 。中國穆斯林“伊儒匯通”傳統中也有“西域聖人之道同於中國聖人之道。其立教本於正,知天地化生之理,通幽明死生之說,綱常倫理,食息起居,罔不有道,罔不畏天” 之訓導。這種打破族群壁壘的天下精神,是中華文明的底色。一部中華民族史,是一部“天下精神”超越“族性自限”的歷史。
中華民族融合中還充滿著深沉情感。寫於晚明的蒙古《黃金史》中說,永樂皇帝是元順帝的遺腹子,透過靖難之役讓明朝皇統又秘密回到了元朝,直到滿人入關才結束“元的天命”;寫於明初的《漢藏史集》中說,元朝是“蒙古人執掌了漢地大唐之朝政” ,宋末帝(蠻子合尊)並沒有在崖山投海,而是前往西藏修習佛法,成為薩思迦派的高僧,最後轉世為一位漢僧叫朱元璋,奪取了蒙古皇位,還生了一個面貌酷似蒙古人的兒子叫朱棣。用“輪迴”與“因果”把宋元明三朝編排成“互為前生後世”,這不是正史,而是宗教野史傳說,是當時的人們對大中華你我互有的樸素共識,是不同族群表達“命運共同體”情感的不同方式。這些情感,是僅憑外來理論描述中國的人難以理解的。
深沉的情感才能產生深刻的理解,深刻的理解才能完成真實的構建。最終,中華民族的故事還要由我們自己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