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晨霧尚未散去,老關已經起身奔向菜市場。
他跟妻子在城北小巷開了一家餃子館,生意說不上紅紅火火,但物美價廉,街坊鄰居和學生也愛光顧。老關用料沒個固定,依著四時節氣,貪圖一口新鮮。
年輪繞樹三匝,白菜、韭菜、西葫蘆,雪裡紅流轉了個遍,加上肉沫和蔥薑蒜調味,再拌上熱油,一口吃下去也能得到“滋”一聲的滿足。
三個子女吵過鬧過,無非想動員老兩口把價格提上去,但被老關一口回絕。
鄰里相處幾十年,賣太貴良心過意不去,況且不少揹著露水青菜進城趕集的老人時常光顧,不好讓人家太過破費。
反正店面是自家的,出點人工不算什麼,維持生活便行。
兒女們嫌老兩口思想腐朽,閒了也不來幫忙,只在不想下廚時,把餃子館當做免費飯堂。
老關很少抱怨,只是年紀越來越大,幹活開始力不從心。
從菜市場提著大袋小袋出來,天下起濛濛細雨,腳程難免慢了些許。
快回到時,老關看見餃子館大門緊閉,心頭莫名一緊。
老伴一向守時開門,這會快六點半了,咋一點動靜沒有?
兩口子臥房在門店背後,兩步路的腳程,被老關邁得飛快。
沒進屋,隔著沒拉上簾子的窗玻璃,他見一個倒在地下的人影。
老關三魂飄走了七魄,趕緊拋下手裡的東西,邊喊救命,邊破門而入。
前來等著吃早餐的老顧客,七手八腳幫忙把老闆娘送到不遠處的醫院。
鋪天蓋地的搶救過後,醫生建議冠心病嚴重的老太太,儘快做心臟搭橋手術。
老關小雞啄米一樣猛點頭,世上還有哪個事,比救下妻子的命更重要哦!
只是手術費保守估計,也要個十來萬。
錢不是天文數字,可小兒子前陣子偷偷回來過一趟,“借”走了八萬塊買房。
老關的心思百轉千回,攥緊掉了一面漆的舊手機,給三個孩子打電話。
大兒子接通時像沒睡醒,聽到媽入院了,只“哦”了一聲!
不等當爹的開口,鬼精的老大提前發話:“爸,你也知道我媳婦懷二胎了,不可能來照顧媽的。”
老關隱隱有些怒氣,大兒媳早不上班了,懷著孩子成日喊累,可打通宵麻將時精神頭好得很。
不過,人家終究是兒媳,當公公的不好說什麼,便跟老大約好晚上七點過來。
掛了電話,老關忙不迭打給二女兒,聽到她在電話那頭心疼嚎了兩嗓子。
不過,聽到手術費三個字後,小棉襖開始漏風,先是開口哭窮,剛給外孫報了興趣班,又說女婿的公司效益不好,隨時可能裁員。
潛臺詞是女兒乃嫁出去的水,要錢就找兒子們唄!
老關抖著手,無奈打了最後一通電話。
老三知曉情況後,作出一臉為難狀,房子交了首付,他跟新婚妻子就著榨菜和白粥過日子呢,錢包實在是緊張。
老關長長嘆了一口氣,長輩們都說多子多福氣,難道只是一個美好的謠傳?
夜色寥寥,三個兒女看過老伴後,跟著老關走到醫院長廊外頭。
老大先開了口,質疑老關做生意水平不行,活幹得比拉磨的灰驢更累,竟連十萬塊都拿不出來。
小棉襖積極補刀:“有人慣會撈油水唄!哥你不知道吧,三弟剛在城南的好地段買了新房子,首付起碼三十萬起。爸媽如果不讚助,他哪裡夠資格!”
老三臉色漲成硃砂紅:“二姐你別亂說,我只是借了爸媽八萬塊,剩下的全靠夫妻存款和丈母孃幫忙!”
吵著吵著,炮火莫名對準老關,怪他不肯一碗水端平,只肯給老三借錢!
老大的怨氣,集中在老兩口不肯投資讓他做點小生意;
老二莫名其妙扯回當年,抱怨爸媽不讓她復讀一年重考大學,擺明是給小一歲的老三鋪路。
現在她嫁出去了,更沒必要摻和到這樣的事情來。
老三索性打起官腔,洋洋灑灑發表了五分鐘即性演講,大意是男女平等,子女對父母的貢獻也該一樣平等。
耳邊嚶嚶嗡嗡的吵架聲,讓老關心煩意亂。
老伴在病房裡等著錢救命呢,哪能讓猴崽子們矇混過關。
他憋了大半天,嘴皮子上下顫抖得厲害:“這回莫跟我提什麼偏心不偏心的,我們為你們仨操持了大半輩子,難道連十萬塊都不值麼?”
冬夜裡,老關只覺得一顆心寒成凍梨。原來,世上最傷人的不是刀子,而是白眼狼子女。
最終,在當老子的“胡攪蠻纏”下,三個子女各出了兩萬塊,剩下的讓老兩口自行解決。
天寒地凍的下午,老關陪著老伴孤零零出院,兩人相顧無言。
回到家,老伴催他搞衛生,好長一陣子沒開鋪,不曉得生意會不會被搶了。
老關心疼地說:“急啥子喲!你的心剛被刀子挖開過,心疼自己就夠了,其餘的不許多想。”
老伴捂著胸口訕訕道:“哪能不想!咱倆沒皇糧可吃,每個月拿最低社保,再有個大病大災的就折騰不起了。”
空氣安靜了許久許久,原來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妻子,心裡跟明鏡似的,照出世間最大的悲涼。
自從三個子女交了“人頭費”後,甚少出現在醫院。
老大直說害怕病毒傳染給大著肚子的媳婦;老二哭訴命不好,公婆體弱不肯幫忙帶娃,孃家人也不給力,日日活得雞飛狗跳;老三表示為了早點還錢,要兼職碼什麼字,趁下班賺點外快。
子女的冷漠態度,決定了兒媳和女婿們的消極行動。
活到老了,才深知老來伴的最大意義,是預防子女不孝!
更深露重,老關擔心老伴夜裡會冷,不敢拿十公斤重的棉被壓著,便把屋裡的炭火燒得賊旺。
明明滅滅的橘色微光下,一深一淺的呼吸,在萬籟俱寂中完成交替。
恍惚之時,老關在虛空墜落,彷彿從遙遠的地方,聽到一把蒼老的吶喊。
直至尖銳的玻璃碎裂聲響起,他才虛弱睜開眼睛,可四肢無力到壓根無法站起的地步。
天旋地轉的噁心感覺,持續了好長一陣。
看著眼前的李大爺嘴巴一張一合,老關終於明白過來,他和老伴一氧化碳中毒,幸而被人家用石頭砸碎玻璃,灌入新鮮冰冷的空氣。
緩過來後,老關謝了又謝,然後問大爺怎麼過來了?
李大爺兀自笑笑:“我想吃你家的酸菜餃子,你們做得跟我老婆子生前的那個味很像,久不回味,心裡老惦記著。”
老關面露飽滿歉意,李大爺是餃子館的忠實擁躉,幾乎隔日上門一次,每次坐下嘮嗑,便是半日光陰。
安頓好老伴,老關開啟餃子館大門,在醃酸的大水缸撈出黃澄澄的酸菜切成絲兒,再跟剁成沫的豬肉攪在一塊。
不多時,香氣四溢。
李大爺安逸坐在白雪皚皚的窗臺邊上,用一口吞掉半個江山的架勢,將鮮香爽利的餃子填入五臟廟。
見大自己一輪的老大哥吃得開心,老關甚覺欣慰,同時倍感心酸。
相識多年,他知道不少李大爺的家事,先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再就是老伴經受不住喪子之痛,一頭扎入滾向絕望的泱泱大河。
曾幾何時,李大爺無比羨慕關家人丁興旺。他一個勁捶胸頓足,悔不該當年生怕罰款受累,不肯多生幾個孩子。
當時,老關十分慶幸最初的不忍,咬緊牙關將三棵意外到來的小苗苗,拉扯成青翠大樹。
可經歷過一遭人性考驗,老關明白過來,有一種痛雖然無法比肩失去子女,卻能刺入心肺,讓人夜不能安寐。
那便是子女的自私之心,日漸膨脹。
為著彼此有個照應,也為店裡多半個幫手,老關讓李大爺搬到客房住。
這樣一來,大爺想吃餃子想嘮嗑,隨時能見著人,還能看顧下店裡生意,瞅瞅老闆娘有沒有偷活幹。
眨眼到了年邊,老關家的年夜飯,吃得炮火連天。
三個兒女帶著大部隊迴歸,老關掌廚忙得熱火朝天,只有李大爺跑前跑後幫忙張羅。
老伴不忍老關太累,開口說了兒女們幾句,一個兩個光會玩手機看電視,也不曉得搭把手。
話題又演變成互相推諉,老大跳起腳罵老二是女的半點不賢惠,老二暗諷老三把弟媳寵成廢人,老三指責老大身為長兄沒擔當。
老伴一時心慌氣短,險些暈了過去。
好端端的飯局毀掉,老關悶頭悶腦說:“你們若無心回來,便少些出現。”
一群“聽話”的孩子,說散就散,從此更少登門。
臨走前,老大趴在老關耳邊嘀咕,大爺年紀大了,可千萬別開太高工資。
冬去春來,城北花開。
老關外出採買回來,順勢給老伴捎一朵路邊的明黃小花,也給老大哥帶回一袋用小錘子砸好的核桃。
日子溫吞如水,店裡迎來送往,許多老面孔熱忱而至,帶著飽腹滿足離開。
燈火闌珊間,曾經咿咿呀呀在餃子館門前長大的孩子,以及他們的孩子,再難見到蹤影。
老關也不再惱怒,子女與父母本是一場緣分。既是緣分,便會有相聚,也會有分離。
夏日,暴雨下得很大,滂沱雨滴砸向了餃子館門口的地板。
老關在後廚將面絮和成圓滾滾的團兒,老伴坐在一旁擇洗碧翠如洗的豇豆。
歲月靜好間,兩人一問一答。
李大爺尋思著將浸溼的地板拖幹,卻不小心滑倒摔跤。
一陣兵荒馬亂後,李大爺躺在醫院,被診斷出腰骨碎裂,至少得臥三個月床。
老關急忙應著,駕輕就熟交了治療費,讓老大哥安心把身子骨養好。
三個子女不知從哪收到訊息,福至心靈,一同到來。
老大率先發言,認為李大爺跟餃子館沒簽僱傭合同,算不得正式員工,老關沒必要大包大攬所有養病費用。
老二幽怨看著母親,原本指望她恢復得不錯,可以把外孫女接過來照顧,可李老頭一倒,家裡還有什麼閒人可用。
老三嘖嘖搖頭,覺得父母一輩子虧在實心眼上,半點不懂得迂迴,才會一輩子受窮受累。
老關發出一陣罕見的冷笑:“我也實在沒搞明白,我們老兩口老實巴交了一輩子,怎麼生出你們三個滿肚子算計的混賬羔子!”
老關想起年輕那會,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出生,為了不餓著凍著他們,再苦再累的活也搶著幹。
到了入學年齡,夫妻倆文化水平不高,老師說什麼輔導書好,一毛錢不敢省,全數買了回來。
老大計較老關給錢么仔買房,也不想想,他打小不愛讀書,坑了老兩口多少血汗錢倒騰小買賣。
老二自認為是潑出去的女兒,可婚嫁時何曾短過她嫁妝,坐月子更是回了孃家,老伴一日一隻雞變著花樣給她補身子。
老三更不必說,讀書成績不錯,獎學金拿到手軟,父母從沒想過停他的學費,隔三差五把成箱成箱的特產往學校宿舍寄。
拉扯大三個孩子是父母的本分,老關自認為半點不曾辜負。
可為人子女的本分呢?
爹媽不提索取,難道他們連一點暖心的舉動,都不該付出嗎?
老關越想越來氣:“既然你們來了,我也提個要求。這些年,我沒管你們要過一毛錢生活費。現在以老三借的錢為標準,每家給回我們八萬,就當是養老錢吧!”
老大目瞪口呆:“爸,你該不會想拿我們的錢去治李老頭吧?”
老二老三搖頭附和,一會又說手頭緊,一會又說父母孩子間不該計較太多。
言語間,隱隱露出威脅之意:如果要錢,將來不給老兩口養老。
老關絕倒,一怒之下讓他們簽下借條,然後全趕出家門。
好在,人心不總是冷漠。
餃子館的老食客,多少知道老關家的那點破事。
他們纏著兩口子提價,哪怕一份餃子,貴兩塊錢也好。
附近的鄰里時常自助煮餃子,倒醋倒辣椒蘸醬,幫忙迎新客入店。
社群志願者也出動了,齊心把李大爺挪到餃子館門外的空地曬太陽。
老關心裡冷冷的,又暖暖的,有種感覺說不出的玄妙。
下午,陽光曬得空氣暖洋洋,老哥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忽然,老大哥神神秘秘地說:“上回,志願者過來時,我讓他們幫忙找律師。”
老關眼皮一跳,忙問道:“咋回事?”
老大哥白了他一眼:“還不是為了你!我家老宅子雖破了些,但有一百多平,生個炭也很難滿屋子暖起來,才到你家蹭點人氣。等我百年後,留給你們老兩口,可得給哥爭氣活好了!”
老關連連拒絕:“不行,我不能白要你的東西。”
老大哥哈哈大笑:“人死如燈滅,世上的東西一樣帶不走,不如讓活人好好過日子。將來,你跟弟妹幹不動了,子女又靠不住,把房子全賣掉搬到養老院。有錢捏在手,沒準三隻小混賬羔子在你們面前表現更好。”
一席看破凡塵俗世的話語,讓老關的濁淚從眼角流下。
有些父母,或許永遠都想不明白,為何付出越多,子女越自私,索取的胃口也越大。
恰如老關,他自問以身為鏡,一言一行都在努力引導孩子們成為豁達之人。
只可惜,天意弄人,事與願違。
有時,天生的秉性更易操控人的私慾,讓它凌駕於本該回饋的恩情之上。
老關痛並接受著,惟願將來有一日,孩子們能悟到孝道的真諦。
否則某一天,他和老伴孤獨無依的將來,便是三個子女淒涼晚景的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