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蔭
老白山的工程結束後,輾轉到了大慶,承擔大慶石化研究院和東風新村的施工任務,筆者任職指導員。工地的指導員與部隊的指導員不一樣,主要負責職工的教育培訓,思想動員,在大慶這塊熱土上,重點教育員工學習鐵人王進喜的革命精神。
過了正月十五,大部隊就陸陸續續向東北挺進,從江蘇乘火車到黑龍江的讓湖路站,整整行程三天兩夜。那年,我春節前結婚,剛過蜜月,就拋開新婚妻子,實在有些不忍,但為了生活,無可奈何。
此時的東北異常寒冷,大雪紛飛,黑土地上的積雪有幾十公分厚,穿著高筒防滑靴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響,站在雪地上撒泡尿,並不能把積雪融化,反而落地就結成冰坨子。那時,工地上的臨設裡面沒有暖氣,靠生火盆取暖。
我的宿舍是單間,搭在生活區的大門口,磚砌的,上蓋鋪的木板,到了晚上異常的寒令,穿著羊毛衫、羊毛褲蜷縮在被窩裡,睡到半夜,渾身都沒有一絲熱氣。後來,找了幾隻玻璃瓶,灌滿了開水,扔進被窩裡,先把被人焐熱了,才感覺到些許溫暖。
那天,我在宿舍裡整理施工資料,傍晚時分,天一下子就暗下來,暈暈沉沉,頃刻間下起了鵝毛大雪,好一場雪,下得天昏地暗,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一百米以外什麼也看不見。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圓潤的聲音:“大哥,我可以進來暖和暖和嗎?”門外站著一位年輕的女子,挎著一隻冰棒箱子。我示意她進來。
女子進屋後,放下了賣冰棒的木箱,只見她從頭到腳沾滿了厚厚的一層雪,活脫脫的一個雪人。她脫去了上衣,使勁抖著衣服上的雪。此時,我才注意到,她是個很美的女孩,20歲左右的年齡,一雙大眼睛如冰雪晶瑩剔透,一頭烏髮垂肩,如脂的肌膚凍出了紅暈。她跺了跺鞋上的雪,脫去高筒靴,把腳伸到火盆上方烤起火來,兩著手不停地搓揉。
外邊的雪更大了,鵝毛大雪,一團一團的下,已經看不清不遠處的樹木,道路不知道哪裡去了,工地旁的小河也被雪填滿了。看樣子,這場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要接夜雪了。
在南方,女子從來不會和陌生男人說話的,更不會單獨走進一個男人的房間,更何況是夜晚。北方的女子似乎膽子大些,沒有畏懼,也沒有羞答答的嬌嗔,倒是有些落落大方。她自我介紹,叫雪兒,在家是獨女,靠賣冰棒為生。父親是養羊的,把羊養大了賣給工程隊。哦,想起來了,昨天中午我們食堂吃的羊肉,莫非就是雪兒的父親送來的?
夜幕已經降臨,大雪真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雪兒似乎也沒有走的念頭。這麼大的雪,出門也找不到路、辨別不了方向,也有些為難她。被子已被灌滿熱水的瓶子暖熱了,我也該上床了。我說:雪兒,要不你躺床上去吧,被子裡很暖和,我就靠著火盆將就一下吧。她說:不了,還是我圍著火盆吧,很暖和。
躺在床上,隨手抄起張賢亮我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讀了起來。文中讀到黃香久與農場的隊長出軌正好被“我”撞見,黃香久百般俯就、委曲求全,卻無法挽留“我”離開的心。孤獨的夜,陌生的城市,遠離家鄉,在寧靜中讀著如此美妙煽情的文字,不免想起了剛剛結婚的嬌妻,心裡有些燥熱。
雪夜,好一個神秘的北方雪夜……
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夢,半夜時分,才進入夢鄉。第二天,當我醒來時,雪停了,雪兒已經不見了。不過,雪兒斜倚在桌子上的身影卻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過了半個月,雪兒又來了,還是傍晚,雪後初融,殘陽如血。一身雪白的羊皮大衣,一雙俏皮的大眼睛,見面便拉住我的手,貌似對我很熟識似的:“大哥,猜猜,我給你帶來了什麼好吃的?”我用疑惑的眼神盯著她:“帶啥了?”“羊腿,俺爹今天剛殺了一頭羊,羊腿是我燒的,還帶了北大荒,俺爹喝的。”說完,用那纖纖玉指從冰棒箱子裡掏出來,剝開上面滲透油的粗紙,把羊腿撕開,遞給我。
在北方,常常看到當地人手抓著整隻羊腿、狗腿大嚼大咽,那才是真正的酣暢淋漓地吃肉;撕下一塊肉,喝上半碗高度白酒,那才叫喝酒。這也許是北方人特有的豪爽性格。羊腿燉得很爛,很入味,啃完了半隻羊腿,渾身舒暢,寒氣頓消。這是這輩子吃的最香的羊肉,香到骨子裡。
以後,雪兒再也沒有來,也沒有看到她到工地賣冰棒的身影,貌似從人間消失了。那天送羊肉過來,也許是對我收容她一個晚上的報答,北方人不喜歡欠別人的人情……
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秋天又來了。進入十月份,北方的天空又下起了雪,天氣又寒冷起來,我依舊睡在工棚裡,一本《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雪兒圍著火盆烤火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她卻一直沒有來,真的沒有再來。我苦笑了一下,也許她心裡根本就沒有我這個南方的男人。
春節臨近了,工人已返回南方了,管理人員留下來搞年終決算。那天,雪兒還是來了,在一個雪天的下午,趕著驢車過來的,說是她爹打了一頭傻狍子,來帶我去喝酒的。
她家住在臥裡屯,驢子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晃悠了一個多時辰才到。雪兒的父親已把一大盆狍子肉端上了幾塊磚頭支起的桌子上,酒也倒好了,倒了滿滿四大碗。雪兒端起了酒碗:“大哥,敬你一碗。”昂頭,一干而淨。原來,北方的女子這麼能喝酒,算是領教了。我端起碗,斯文地咪了一口,輕輕地把碗放下。雪兒的父親站走身來,端起酒碗:“哥們兒,走一個。”又是一干而淨,我依舊咪了一口。雪兒的父親憤怒了,端起我的酒碗,劈頭蓋臉把一碗酒潑到了我的臉上:“你還是老爺們兒?”
雪兒拿出羊肚子毛巾給我擦了擦臉,又重新給我倒了一碗。我晃悠悠地站起來,雙手捧上酒碗:“大哥,我敬你!”昂起頭,“咕嚕”一聲喝完。這一喝,嗆得我直不起腰來。雪兒給我捶著後背,扶我坐下來。雪兒的父親翹起了大拇指……在北方人眼裡,你喝醉了,才是最好的朋友;把朋友喝醉了,才是對朋友的真誠。
此時,整個房子都在轉動,渾身軟弱無力。雪兒和她母親七手八腳地把我扶到了炕上。半夜被,炕上的熱浪蒸醒,這才發現,四個人睡在一張炕上,雪兒的父母睡在炕尾,我和雪兒睡在炕頭。我翻了下身,驚醒了身邊的雪兒:“大哥,要喝水嗎?”“謝了,不喝。”雪兒沒有回話,貌似又睡著了。夜很靜,隱隱約約聽到雪兒呼吸的聲音,若隱若現感觸到她身上青春的氣息……
第二天醒來,桌子上放了一碗雪水,雪兒的父親讓我喝下去。天寒地凍,一碗冰冷的雪水落肚,透心涼,涼得渾身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