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騰、韓遂一次渾水摸魚的行徑,在不經意間加速了建安時代(196-220)的來臨。
興平元年(194)三月,馬騰、韓遂等人勾結益州牧劉焉,與盤踞長安的董卓餘孽爆發了火併衝突。
雖然此役以李傕大勝告終,但考慮到馬騰、韓遂當時已是受到漢廷招安的官軍,因此關中諸將間的流血衝突,便顯得不合情理,也因此具備一定的分析價值。
實際此役的持續時間極短,不過後續影響卻極大。它側面導致了劉焉與樊稠之死,並因此改變了益州與關中的權力格局,並最終促成了獻帝出奔,開啟了建安時代。
本文想就興平元年的韓、馬之亂,論述背後原因與歷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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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始末簡述
文章開篇先簡單介紹事件始末,方便讀者理解。
初平三年(192)四月董卓遇害,其舊部旋即重奪長安。李傕掌權之後,馬騰、韓遂等涼州賊軍接受了長安方面的招募,成為了關中朝廷的附庸勢力。
興平元年(194)關中出現糧食危機,屯駐郿縣的馬騰向李傕求糧不獲,心生怨恨,遂勾結在長安任職的左中郎將劉範等人,援引益州牧劉焉(劉範之父)共襲長安。
同年三月,雙方戰於長平觀(袁宏《後漢紀》作“平樂觀”)。李傕遣樊稠、李利大破馬騰、劉焉的聯軍,馬騰、韓遂敗走,劉範等人被殺,劉焉聞訊發病猝死,益州大亂。
追擊過程中,樊稠接受了韓遂的遊說,放棄追殺,因此受到猜忌,班師後被李傕所害。
樊稠死,涼州三府(李傕、郭汜、樊稠)的權力結構遂瓦解,李傕、郭汜又相互爭權,關中大亂。在天災、兵禍的雙重打擊下,關中朝廷的統治力趨於崩毀,最終促成了翌年(195)獻帝出奔關東。
以下就事件中的具體問題,以小專題形式展開論述。
馬騰、韓遂的政治態度
馬騰、韓遂雖然身處關中諸將之列,但他們的身份與政治取向,與董卓集團其實並不相同。
韓、馬二人皆出身名門之後,且均曾出仕漢廷,但他們在涼州之亂中相繼從賊附逆,成為繼邊章、北宮伯玉、王國之後的巨寇。
(馬)騰字壽成,馬援後也。桓帝時,其父字子碩,嘗為天水蘭幹尉。--《典略》
(韓)遂字文約,始與同郡邊章俱著名西州。章為督軍從事。(韓)遂奉計詣京師,何進宿聞其名,特與相見。--《典略》
與此相對,李傕、郭汜雖然出身卑賤,卻因黨附董卓而具備了官軍身份。
傕,邊鄙之人,習於夷風。--《獻帝起居注》
郭多(即郭汜),盜馬虜耳。--《獻帝起居注》
一言蔽之,韓遂、馬騰屬於墮落的豪強子弟,李傕、郭汜則屬於發跡的邊地匹夫。
董卓西遷時(191),曾嘗試招誘馬騰等人合兵對抗袁紹,而韓、馬出於利益考慮,也表現出了與董卓合作的興趣。
(董)卓之入關,要韓遂、馬騰共謀山東。遂、騰見天下方亂,亦欲倚卓起兵。--《後漢書 董卓傳》
不過從後續記載看,此次合作程序僅僅停留在務虛階段,雙方尚無下一步動作。
合作綱領尚未達成,董卓便遇刺身死(192)。李傕、郭汜旋即入京,驅逐呂布,重奪長安。
然而韓遂、馬騰卻不肯承認李傕的合法性,遂撕毀之前的合作協議,準備武力入京,奪取天子。
(董)卓死,(李)傕、(郭)汜攻破京師,(韓)遂、(馬)騰將兵救天子。--袁宏《後漢紀》
李傕不願與涼州賊軍發生正面衝突,遂以劉協的名義,替韓、馬加官進爵。韓遂遷鎮西將軍、馬騰遷徵西將軍。
四徵、四鎮在魏晉時代屬於重號將軍,在東漢末年往往也被授予都督地方的大員(比如陶謙遷安東將軍、劉表遷鎮南將軍),可知拉攏的意味較濃。
為了進一步表示誠意,李傕不僅不要求韓、馬入京(實際韓、馬也不肯入京),還把涼州方面委託給韓遂,並允許馬騰屯駐郿縣。馬騰是扶風茂陵人,此次得到郿縣(隸屬扶風),頗有衣錦還鄉之感。
是歲,韓遂、馬騰等降,率眾詣長安。以遂為鎮西將軍,遣還涼州,騰徵西將軍,屯郿。--《魏書 董卓傳》
透過一系列懷柔羈縻手段,韓、馬二人接受了漢廷的招安,從邊地巨寇搖身一變成了大漢將軍,與李傕等人暫時休戰。
實際從韓遂、馬騰一貫的反覆無常行徑來看,他們長期割據邊地,反抗東漢朝廷,本無忠義之心。因此董卓死後,二人所謂的“將兵救天子”純系自我美化,其目的乃是渾水摸魚,與李傕等人並無二致。
當然,也正是因為韓、馬志向有限,因此才能被李傕順利收買。
興平元年的動亂線索
關於馬騰與李傕反目的直接原因,《後漢書》語焉不詳,只是籠統描述為“時騰私有求於傕,不獲而怒”。
興平元年,馬騰從隴右來朝,進屯霸橋。時騰私有求於傕,不獲而怒。--《後漢書 董卓傳》
結合《典略》的記載,可知馬騰向李傕所求之物,乃是糧草。
當時馬騰上表稱“西州少谷,求就谷於池陽”。按長安的地理位置而論,此處的西州無疑指涼州,即韓遂等人的屯兵之處。至於池陽則是李傕的食邑。
是時,西州少谷,(馬)騰自表軍人多乏,求就谷於池陽。--《典略》
(李)傕為車騎將軍、池陽侯,領司隸校尉,假節。--《魏書 董卓傳》
問題在於,李傕的食邑中亦少糧米。按《獻帝記》記載,李傕掠奪宮廷物資時,曾託言“我邸閣儲偫少”,邸閣即糧倉,可見池陽縣也乏糧。
(獻帝)詔賣廄馬百餘匹,御府大司農出雜繒二萬匹,與所賣廄馬直,賜公卿以下及貧民不能自存者。李傕曰:“我邸閣儲偫少。”乃悉載置其營。--《獻帝記》
當然,即使李傕的邸閣中尚有糧草,就李傕的貪鄙心性看,他也絕不可能同意馬騰跑到自己的地盤中吃喝。李傕因此將對方的請求斷然駁回,導致馬騰懷恨在心。
從歷史背景看,興平元年(194)關中饑荒已經爆發,當時三輔之民大量流入益州,亦不乏南走武關入荊州者。
劉焉擔任益州牧時(188-194)便把三輔和南陽的饑民整編,號稱東州兵,可見當時環境之惡劣。
時南陽、三輔民數萬家,避地入蜀,(劉)焉恣饒之,引為黨與,號東州士。--《華陽國志》
按《魏書》記載,當時三輔的情況是“二年間,人相啖食略盡”。這場饑饉一直延續到建安初年(196),就連關中的大族子弟法正、孟達也逃難入蜀,淪為僑人。
時三輔民尚數十萬戶,傕等放兵劫略,攻剽城邑,人民飢困,二年間相啖食略盡。--《魏書 董卓傳》
建安初,天下饑荒,(法)正與同郡孟達俱入蜀,依劉璋。--《蜀書 法正傳》
注:法正之父法衍為廷尉左監;孟達之父孟他為涼州刺史。見《三輔決錄注》。
按《獻帝起居注》記載,劉協在興平年間(194-195)已經慘到以“腐牛骨”為食,情況之惡劣可見一斑。
諸侍臣皆有飢色,時盛暑熱,人盡寒心。帝求米五斛、牛骨五具以賜左右,(李)傕曰:“朝餔上飯,何用米為?”乃與腐牛骨,皆臭不可食。--《獻帝起居注》
在此背景下,馬騰“求糧不獲”,麾下將士嗷嗷待哺,進退維谷,可謂是反也得反,不反也得反。
比較值得注意的細節,是馬騰屯駐的郿縣曾是董卓塢所在,董卓在此高築牆、廣積糧,“積穀為三十年儲”。
(董卓)築郿塢,高與長安城埒,積穀為三十年儲。--《魏書 董卓傳》
按理說馬騰坐擁金山,應該不至於有糧食問題,但他還是陷入乏糧的困境。合理的解釋,便是皇甫嵩在郿塢攻殺董旻時(192),便把塢中的物資儲備掠奪一空,搬回了長安。
使皇甫嵩攻卓弟(董)旻於郿塢,殺得母妻男女,盡滅其族。--《後漢書 董卓傳》
動亂事件的參與者及過程
興平元年(194)的長平觀之戰,雙方參與者的相關記載比較詳細。李傕一方是郭汜、樊稠、李利等人,馬騰一方則是馬騰、韓遂、種劭、杜稟、劉範、劉誕、馬宇、孫肇等人。
這裡主要談一談馬騰一方的成員及其行為邏輯。
(1)(2)劉範、劉誕
劉範與劉誕是劉焉之子。劉焉出任益州牧時,其諸子被扣押在朝廷充當質子,只有三子劉瑁跟隨劉焉入蜀。
時(劉)焉子(劉)範為左中郎將,(劉)誕治書御史,(劉)璋為奉車都尉,皆從獻帝在長安,惟叔子(即三子)別部司馬(劉)瑁素隨焉。--《蜀書 劉焉傳》
劉焉入主益州之後,遣張魯據守漢中,阻兵斷道,僭越不臣。漢廷遂派遣劉璋(劉焉幼子)入益州,試圖對劉焉曉以利害。結果不出意外,劉璋一去不返。
獻帝使璋曉諭焉,焉留璋不遣。--《蜀書 劉焉傳》
至馬騰之亂時(194),滯留長安的還有劉焉的長子劉範,次子劉誕。劉範是左中郎將,即三署長官(左中郎將、右中郎將、五官中郎將)之一,隸屬光祿勳,負責統率郎官;劉誕是治書御史。
(3)杜稟
杜稟籍貫無載,事蹟散佚,只知道其職位是中郎將。照此推斷,他可能是劉範的同僚。
鑑於杜稟與李傕的謀主賈詡存在嫌隙,因此也與馬騰合作。
中郎將杜廩(即杜稟)與賈詡有隙,並與(馬)騰合,報其讎隙。--袁宏《後漢紀》
(4)種邵
種邵是諫議大夫,無實權,大約充當長安宮廷與郿縣方面的聯絡人。他的父親種拂,在初平三年(192)的長安之亂中死於李傕之手,因此他對關中朝廷存在刻骨仇恨。
(長安)城潰,(李傕)放兵虜掠,死者萬餘人。殺衛尉種拂等。--《後漢書 董卓傳》
李傕對誤殺種拂存在愧疚情緒,因此並未加害種邵,不過種邵最終還是與馬騰等人走到一起,圖謀報仇。
(5)馬宇
馬宇其人記載散佚,未詳其出身、籍貫,只知道官職是侍中。按侍中的冗散性質來看,他大約與劉誕、種邵一樣,充當馬騰方面的內部聯絡人。
侍中馬宇與諫議大夫種邵、左中郎將劉範等謀,欲使(馬)騰襲長安,己為內應,以誅傕等。--《魏書 董卓傳》
當然,從馬宇的姓氏與立場來看,不能排除他是馬騰族人的可能性。不過鑑於記載的有限性,對此權作猜想。
(6)孫肇
孫肇是劉焉麾下校尉,當時率兵五千出川,協助馬騰共擊李傕。不過隨著馬騰聯軍戰敗,孫肇也不見記載,大約失蹤或者陣亡。
(劉)範從長安亡之馬騰營,從(劉)焉求兵。焉使校尉孫肇將兵往助之,敗於長安。--《英雄記》
徵西將軍馬騰與(劉)範謀誅李傕,焉遣叟兵五千助之。--《後漢書 劉焉傳》
按袁宏《後漢紀》的輯錄條文看,在馬騰、李傕雙方正式開戰之前,劉協還曾試圖和解雙方,不過雙方均“不從”。
於是傕、騰攜貳,上(指獻帝)遣使者和之,不從。--袁宏《後漢紀》
李傕集團的戰鬥力遠勝涼州賊軍與益州軍,戰役很快出現一邊倒的局面。種邵因計劃敗露被殺;劉範、馬宇出奔槐裡,與杜稟一併兵敗陣亡;孫肇戰敗,下落不明;劉誕滯留長安,事後受戮。馬騰、韓遂潰走,險被樊稠所殺。
動亂的後續影響
雖然此次內訌的過程頗為血腥,但動亂之後,關中諸將又出現了“床頭打架床尾和”的可笑一幕。
三月戰爭剛剛打響,四月雙方竟然就和解了。處理結果是馬騰從徵西將軍降為安狄將軍,韓遂由鎮西將軍降為安羌將軍,相當於輕拿輕放,罰酒三杯。至於慘死的劉範等人,是再也無人在意了。
夏四月,以馬騰為安狄將軍,(韓)遂為安羌將軍。--袁宏《後漢紀》
不過痛失愛子的劉焉,心力交瘁,健康狀況大不如前。
屋漏偏逢連夜雨,劉範死後不久,天降閃電,在綿竹縣(當時的益州刺史治)引發火災,還把劉焉私造的天子車服鑾儀給燒了。劉焉驚懼交加,遷至成都,同年(194)便發病猝死。
(劉)焉意漸盛,造作乘輿(指皇帝)車具千餘乘……天火燒城,車具蕩盡,延及民家。--《蜀書 劉焉傳》
(劉)焉徙治成都,既痛其子,又感祅災(指天火燒城),興平元年,癰疽發背而卒。--《蜀書 劉焉傳》
李傕等人聽聞劉焉死訊,彈冠相慶,興致勃勃地派遣潁川人扈瑁擔任益州刺史。
焉死,子璋代為刺史。會長安拜潁川扈瑁為刺史,入漢中。--《英雄記》
扈瑁入蜀,引發了益州內亂。劉焉死後(194),追隨他時間較長的三子劉瑁未能繼位,益州豪強趙韙、王商等人貪圖劉璋“溫仁”(即方便控制),便擁立資望淺、年紀輕的幼子劉璋強行接班。
(益)州帳下司馬趙韙、治中從事王商等,貪(劉)璋溫仁,共表代父。--《華陽國志》
恰逢長安任免的新任益州刺史駕到,劉焉部將沈彌、婁發、甘寧等人遂藉機造反,劉璋派遣趙韙前往鎮壓,甘寧等人潰入荊州。
長安拜潁川扈瑁為刺史,入漢中。荊州別駕劉闔,璋將沈彌、婁發、甘寧反,擊璋。不勝,走入荊州。璋使趙韙進攻荊州。--《英雄記》
益州陷入混亂,關中的情況亦然。
由於樊稠在追殺涼州賊軍時,對韓遂等人網開一面(樊稠、韓遂都是涼州人,一說均為金城人),因此引來李傕的憎惡猜忌。樊稠班師後,李利向叔父李傕進讒,李傕遂殺樊稠。
馬騰、韓遂之敗,樊稠追至陳倉。(韓)遂語(樊)稠曰:“……與足下州里人,今雖小違,要當大同,欲相與善語以別。”--《九州春秋》
(李)利還告(李)傕:“韓、樊交馬語,不知所道,意愛甚密。” ……(李傕)因請(樊)稠會議,便於坐殺稠。--《九州春秋》
關中諸將中最有實力的三人,便是李傕、郭汜、樊稠,他們是唯三開府治事的涼州軍閥,與三公幕府合稱“六府”。
(李)傕加(樊)稠、(郭)汜開府,與三公合為六府,皆參選舉。--《後漢書 董卓傳》
樊稠死後,三巨頭模式瓦解,李傕、郭汜的地位進一步提高,矛盾也進一步加劇,引發了後續的爭權奪利,造成關中大亂。
諸將爭權,(李傕)遂殺(樊)稠,並其眾。汜與傕轉相疑,戰鬥長安中。--《魏書 董卓傳》
劉協忍無可忍,終於在翌年(195)出奔關東,輾轉落入曹操之手(196),開啟了建安時代。
小結
從宏觀的歷史程序看,興平元年(194)的馬騰、韓遂之亂,只不過是一次不成氣候的鬧劇。雖然參與人物眾多,聲勢蔚為浩大,但覆滅潰散也只在一瞬之間。
尤其是考慮到戰爭在三月打響,雙方在四月便握手言和,不由更加令人質疑馬騰等人的真實目的與戰鬥決心。
實際這種翻雲覆雨的行徑,在關中諸將當中極為常見。比如韓遂與馬騰結為異姓兄弟,轉臉便“殺騰妻子,連兵不解”。韓遂收閻行為女婿,結果自己落難時又被閻行攻殺。至於馬超“背父殺君”一類的事蹟,更是見諸記載,無須贅述。
(馬騰)與鎮西將軍韓遂結為異姓兄弟,始甚相親,後轉以部曲相侵入,更為仇敵。--《典略》
韓遂在湟中,其婿閻行欲殺遂以降,夜攻遂,不下。遂嘆息曰:“丈夫危厄,禍起婚姻乎!”--《典略》
(姜)敘母罵之(馬超)曰:“汝背父之逆子,殺君之桀賊,天地豈久容汝!”--《魏書 楊阜傳》
不過此事對關中諸將而言,雖然僅是一次司空見慣的內部廝鬥,但對歷史程序而言,卻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劉範、劉誕被殺導致了劉焉之死,進而導致了益州動亂。樊稠私放韓遂導致了殺身之禍,並因此改變了關中諸將的權力格局,側面激化了李、郭矛盾,引發了後續的長安動亂,並最終促成獻帝出奔。
可見歷史程序的發展,往往是由各式各樣的偶然因素所共同促成。馬騰、韓遂大概也料想不到,他們一次渾水摸魚的尋常行徑,竟在陰差陽錯間加速了建安時代(196-220)的來臨。
我是胖咪,頭條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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