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房子和心靈居所
看過很多所謂極簡風格的房子,是房子而不是人家,特色是傢俱少而且樣式簡單,看起來清爽,真住進去恐怕未必舒服。要保持那個狀態要麼什麼也不動用,要麼隨手收拾。一本看了一半的書要夾上書籤放進書櫃裡固定的位置,下次看的時候再去取出來。做不到,就需要有書架之外的東西放,添了東西極簡變成了簡,簡再變為繁就很容易了。所以,簡,不是少,而是有條理。
房子帶來穩定感,但遠遠算不上心靈的居所。房子可以很小甚至沒有,心靈闊大到涵蓋宇宙、縱橫今古也不誇張。第歐根尼曬著太陽神遊太虛,讓亞歷山大大帝不要擋住他的陽光,那不是恃才傲物,也不是欲擒故縱,而是在他靈魂的天地裡亞歷山大大帝是真的小。現實中第歐根尼住在木桶裡,如果有儀器可以透視靈魂,可能人類的語言無法形容他的博大壯觀。
不斷擴建靈魂的居所是一生的功課。認清一個人、經過一件事,有所感悟,對自己對世界多了一分了解,像是開啟一扇門,擴大了自己的領地。瞭解越多,心靈的世界越大,容納越多。知道世人苦難之深,一己得失才能看淡。
靈魂的繁簡既是人努力的結果也是命運無意的成全,沒高低上下之分。繁複不渾濁、簡單不簡陋就好。
簡單和簡陋不易區分。簡單是分類清晰,內容物未必少;而簡陋就是少,少到匱乏的程度。簡陋的靈魂就像簡陋的房子,配置缺乏不可能讓人舒服。其實還不如簡陋的房子,簡陋的房子還有改造的可能。簡陋的靈魂缺少寬容,外來的東西難有容身之地,很可能一直簡陋下去。
(二)空房子
兩週回一次村,村裡的房子多數的時候都空著。站在百里外的鴿子籠裡,看被護欄分割成一條條的灰色天空,總忍不住想村裡羅馬簾熠熠生輝的的彩色珠穗,白亮的日影在陽臺上的綠葉間流溢,拂過一簇簇淺黃精緻的桂花,在鋪著墨綠絨毯的床上停留片刻,最後斜斜地落在五斗櫥邊的牆上。為迎接那縷金色的陽光,五斗櫥上新添了一棵萬年青,葉片鍍上一層夕陽時,有玉的溫潤而沒有玉的冰冷,一株生機勃勃的翡翠。
思念那房子,和房子裡的零零碎碎,每一件都如同一把穿越到哪個時間節點的鑰匙,隨時開啟一扇通往過去的門,吸一口當時的空氣,順便檢查下一路過來有沒有不當心丟掉了什麼。那房子在青山綠水之間,唯一的不足的是四周都是空房子。透過三角梅花朵的間隙看出去,旁邊那家陽臺上前年盛開的一叢金黃的長壽花,現在只剩了一片暗黑的影子。繁星滿天時對面樓那些黑洞洞的窗子背後,總像有鬼魅閃爍的眼睛。
不知從何時起,厚重的牆,還有牆裡看不見的水泥、砂礫和冰冷的鋼筋,被誤解為某種象徵,被提起時總帶著狂喜、失落、自卑、自憐種種複雜的情緒,極端重視的同時也被極度扭曲。園丁鳥裝飾幾個巢吸引異性,人會讚歎它的智慧,人也這樣,就荒唐到讓人無話可說。即便退化到返祖,吞毛茹血,也從未見磚瓦石頭夠格做人的代表。
週日近中午站在那房子的門口,所有的平面都潔淨光亮,裝滿枯枝敗葉的垃圾袋拎在手上,再環視一遍,鎖門下樓。一步步走下灰暗的水泥樓梯,腦子裡還亮著最後一瞥的陽光。二樓的兩扇門滿布積塵,糊著幾年的繳費通知單。門前臺階上的陽光亮得刺眼。身前身後的樓矗立在藍天之下,沉醉在豔羨、渴念裡,似乎全不知自己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