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託卡馬克之冠】
中亞又開始動亂了,這一次是哈薩克。
哈薩克作為一個政局相對穩定的國家,在動盪不息的中亞地區是一塊難得的壓艙石,因此此次突發動盪令許多人措手不及,關於顏色革命的猜測一時甚囂塵上,不少公眾第一時間認為此事與境外勢力下黑手有關。
但從目前各方面彙總過來的訊息——既包括哈薩克近期公開的高層變動,也包括動盪發生後筆者依靠私人且可信的人脈獲得的資訊——來看,此次事件的起因,恐怕還有另一種版本的敘述——甚至可以猜測,這是一次頗為“俄羅斯式”的“宮廷政變”。
在討論此次哈薩克內部動亂的另一種可能原因之前,必須先普及一些與哈薩克的政治和社會運轉相關的基礎知識,尤其是哈薩克前些年的政治改革及其後續影響,以及哈薩克歷史上的“玉茲”傳統。
此次動亂不排除與以上兩者有密切關係的可能,相較而言,引發動亂的直接因素油氣漲價恐怕是一個相當邊緣化的因素。
“玉茲”傳統
“玉茲”一詞源於突厥語,其意思為“部分”“地區”,它是哈薩克歷史上部族聯盟和行政區劃相結合的一種政治模式,源起於15世紀後期。當時哈薩克汗國建立,中央政府無力控制各地的封建領主和地方實力派,於是這些地方勢力以血緣和共同文化為紐帶,建立了具有一定的獨立性、以氏族聯合和部族聯盟為基礎的軍事政治集團,這種集團就叫“玉茲”。
一般認為哈薩克有三大玉茲,分別為:由烏孫、康居、杜拉特等部族組成的大玉茲,也被稱為烏魯玉茲;由克烈、乃蠻、阿爾渾等部族組成的中玉茲,也被稱為奧爾塔玉茲;由巴依武勒、阿里木武勒等部族組成的小玉茲,也被稱為基希玉茲。
其中政治實力最強的就是大玉茲。大玉茲的大,指的不是龐大,也不是人數多,而是正統的意思。大玉茲素來以哈薩克正統統治者自居,佔據著哈薩克的文明發祥地七河流域,巴爾喀什湖以南的楚河、塔拉斯河、伊犁河流域等地區皆歸於其手,塔什干、撒馬爾罕等歷史名城也在其控制之下。大玉茲誕生了諸多哈薩克歷史上的政治文化軍事精英。
中玉茲雖然叫中,但人數反而是最多,體量也是最大的。中玉茲位於大玉茲以北,主要分佈於從額爾齊斯河到錫爾河下游的廣闊區域,以遊牧部落為主要社會組織形式。其夏季主要居住在錫爾河中游至卡臘山脈一帶,冬季則遷移至託博爾河、伊什姆河、努臘河、薩雷蘇諸河流域。中玉茲歷史上與滿清關係較為密切,哈薩克前總統、前國家安全會議主席納扎爾巴耶夫就出身中玉茲。
至於小玉茲,位於哈薩克西部地區,是哈薩克最俄羅斯化的玉茲。其成立時間最晚,實力也最弱,主要分佈於伊列克河、烏拉爾河一帶,夏季則遷移至阿克提優別地區的草場。
三玉茲的領地在歷史上逐步被固定下來之後,形成了事實上的行政區劃,彼此獨立,互相攻殺,內亂不斷。17世紀到18世紀經歷數次短暫統一,外部又與準噶爾長期交戰,清滅準噶爾之後,大玉茲和中玉茲向滿清稱臣,小玉茲向俄羅斯稱臣。
19世紀,浩罕汗國在俄羅斯扶持下於中亞崛起,大玉茲被浩罕汗國攻佔,三玉茲人四散逃亡。後來浩罕汗國在新疆煽動叛亂,湘軍統帥左宗棠率軍西征,平定陝甘回亂,擊敗阿古柏,在新疆設省後,浩罕汗國被俄羅斯吞併,三玉茲由此消亡。
蘇聯建立後,三玉茲之間的矛盾在共同意識形態的掩蓋下暗流湧動,蘇聯透過政治手段去壓制玉茲傳統,並在中間搞平衡。
例如,勃列日涅夫時期,哈薩克共產黨中央第一書記、哈薩克部長會議主席、哈薩克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就分別來自大中小玉茲。
同時,蘇聯把哈薩克首都設定在位於大玉茲的阿拉木圖,這進一步強化大玉茲的政治影響力,再加上傳統上較為親俄的小玉茲,以挾制人口和規模最大的中玉茲。比如時任哈共中央第一書記的庫納耶夫就大力提拔大玉茲成員把持關鍵崗位,讓小玉茲人掌管意識形態宣傳工作,形成大小玉茲政治同盟,以壓制作為哈薩克主體的中玉茲政治勢力。
蘇聯解體後,大玉茲利用解體時期的特殊政治環境和傳統政治優勢積累了大筆財富,形成了一個公開操控權力和資本的官僚寡頭集團,小玉茲則利用裡海沿岸豐富的礦產資源得以發展,中玉茲則要啥啥沒有。
出身於中玉茲的納扎爾巴耶夫擔任哈薩克總統後不斷強化自身權威,將全國的政治權力中心向中玉茲進行傾斜。1995年之後,哈薩克政治環境中出現明顯的中玉茲化現象,大批中玉茲幹部走上要害崗位,其中不乏納扎爾巴耶夫的同鄉和親屬。納扎爾巴耶夫還於1997年將首都遷往中玉茲的阿克莫拉,並將其改名為阿斯塔納,進行了大規模城市建設。
同時為了安撫實力強大的大玉茲,納扎爾巴耶夫也只能左右搞平衡,1999年哈薩克總統大選後,納扎爾巴耶夫又提拔大批大玉茲人員擔任州長一級的高階官員。這種現象引發了小玉茲的不滿,小玉茲有這麼一句話:“國家有兩個首都,一個在大玉茲阿拉木圖,一個在中玉茲阿斯塔納,沒有小玉茲的事情。”
哈薩克獨立後,在政府倡導下的傳統文化復興浪潮勢不可擋,玉茲傳統在哈薩克的社會結構中逐步恢復,並在哈薩克社會運轉中發揮作用。在哈薩克人的身份認同中,玉茲之別恐怕要高於家國之分,它長期根植於哈薩克的社會生活中,在官員任免升貶、婚喪嫁娶紅白喜事、衣食住行社交禮節等方面,以玉茲劃線是非常常見的現象。
此次哈薩克內部動亂最先爆發於小玉茲聚居地,前段時間推特等社交媒體和西方媒體上盛傳的哈薩克人群騷亂,而安全部隊則袖手旁觀的影片就出自於當地。不論是發起暴亂的人還是當地的警察,大部分都是小玉茲出身;安全部隊對騷亂人群視而不見,這與小玉茲長期對哈薩克內部權力格局劃分的怨言恐怕有一定的關係。
權力結構變化
另外,再談談哈薩克前些年的政治改革形成的獨特權力格局。
2018年7月,哈薩克透過《哈薩克共和國安全會議法》並建立國家安全會議,由時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擔任國家安全會議主席。
2019年3月,已經被憲法確認為終身總統的納扎爾巴耶夫突然宣佈離職,並將總統職權交給在此前普遍不被看好的上議院議長託卡耶夫,自己則只擔任國家安全會議主席;同時將部分總統權力讓渡給政府和議會,提高了立法和行政機關的政治權力,並透過《安全會議法》進一步削弱了總統職權。
託卡耶夫就任總統後也簽署總統令,將原來專屬於總統的重要人事任免權力,如總統辦公廳、總檢察院、國家銀行、總統警衛局負責人,以及除外交部、國防部、內務部三部部長外的其餘部長的任免權力,與國家安全會議分享。
透過這種方式,名義上卸任總統的納扎爾巴耶夫事實上退居幕後並掌控著哈薩克的實權,哈薩克則形成了一種總統—國家安全會議主席雙中心式的權力結構。
而哈薩克現任總統託卡耶夫此前被普遍認為是一個溫和、循規蹈矩、低調謙遜的傳統官僚。他曾在蘇聯駐華使館工作過,精通中文,並曾在聯合國任職。
託卡耶夫此前並不被看好能夠成為納扎爾巴耶夫的接班人,但此次動盪發生之後,納扎爾巴耶夫辭去了國家安全會議主席的職務,前往俄羅斯“治病”,託卡耶夫則接受了他的辭職,並接任了國家安全會議主席一職;哈薩克政府向託卡耶夫提出總辭職,託卡耶夫也予以接受。
換言之,現在擔任總統、國家安全會議主席、哈薩克人民大會主席三重職務,且沒有政府掣肘的託卡耶夫,已經是事實上大權在握的哈薩克頭號實權人物,不再像此前那樣只是一個“虛君”,哈薩克的雙中心式權力結構再次合二為一。
另一種可能
目前來看,託卡耶夫恐怕並不像表面上表現得那麼低調。筆者在綜合多方訊息來源,並梳理近期哈薩克政府高層、職能部門的人事變動後,也許還是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當然,我們畢竟是局外人,即使信源再怎麼向哈薩克相關權力機關靠近,礙於其身份或其他因素,也難以百分百地確切。筆者列出相關線索,供讀者參考。
此次事件發生的導火索是油氣漲價,值得注意的是,此前託卡耶夫解除了多名納扎爾巴耶夫在政府中的親信職務,其中包括:
納扎爾巴耶夫的外甥,國家安全委員會(實際上就是情報機構)前第一副主席、納扎爾巴耶夫的副手,薩馬特·阿比舍夫;
納扎爾巴耶夫的親信,前總統辦公廳主任、前總理、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卡里姆·馬西莫夫;
納扎爾巴耶夫的長女,前上議院議長、前副總理、前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達麗嘉·納扎爾巴耶娃;
以及納扎爾巴耶夫的二女婿,前哈薩克國有資產管理基金會主席(哈薩克國有資產管理基金會的總資產超過哈薩克GDP的一半),帖木兒·庫裡巴耶夫;
另外還有其他一些納扎爾巴耶夫安插進政府要害部門的中玉茲官僚。
以下是筆者從各訊息源收集到的資訊:
有訊息稱,這幾位具有“宗室”身份的納扎爾巴耶夫親信,在納扎爾巴耶夫退居幕後之後試圖從託卡耶夫手中爭奪權力,其中挑頭的就是納扎爾巴耶夫的長女達麗嘉·納扎爾巴耶娃。
納扎爾巴耶娃與自己的兒子艾蘇爾坦·納扎爾巴耶夫關係不睦。2020年2月,艾蘇爾坦·納扎爾巴耶夫向英國申請政治避難,並向英國媒體爆出大量其母的腐敗醜聞,此事令納扎爾巴耶夫倍感恥辱,遂於2020年5月解除納扎爾巴耶娃上議院議長職務和上議院議員資格。
納扎爾巴耶娃/資料圖
納扎爾巴耶夫退居幕後之後,納扎爾巴耶娃串聯父親的宗室親信集團把持行政職能,令託卡耶夫事實上被架空。
截至筆者完稿時,據信源透露,納扎爾巴耶娃仍暫時處於全面失聯狀態。
這些線索之間究竟如何相互作用、如何串聯,就目前掌握的有限資訊,難以勾勒出確切原委。但瞭解近期哈薩克的一系列高層變動,是解讀當下哈薩克整體局勢的一塊重要拼圖。
結語
就現有資訊來看,此次事件中,以往在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地區興風作浪的顏色革命力量所發揮的作用並不突出,充其量只是作為納扎爾巴耶夫的宗室親信集團藉以擴大化騷亂局面的工具人而已。
若“另一種可能”的推測成立,這次事件倒有點接近俄羅斯傳統的宮廷政變,類似於:葉卡捷琳娜二世帶領禁衛軍推翻其丈夫彼得三世的宮廷政變;沙俄總參謀長阿列克謝耶夫和俄軍北方司令魯斯基推翻沙皇尼古拉二世的“二月革命”;蘇聯時期馬林科夫串聯赫魯曉夫、伏羅希洛夫、卡岡諾維奇、莫洛托夫以及朱可夫等人在克里姆林宮會議上突然圍攻並逮捕當時事實上的蘇共一號人物貝利亞,以及隨後赫魯曉夫串聯布林加寧、莫洛托夫、卡岡諾維奇、伏羅希洛夫和米高揚等人在最高蘇維埃會議上驅逐馬林科夫;還有隨後的赫魯曉夫自己被勃列日涅夫政變推翻。
網路上對這種政權更迭方式有一個很貼切的形容,叫“禁衛軍繼承法”。
同時必須指出一點,即使西方勢力在此事中不佔主導地位,不代表它們沒有興風作浪,實際上也恰恰是因為西方長期輸出顏色革命導致任何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地區一旦發生社會事件,事件本身會第一時間脫離其原有範疇而開始具備地緣政治性質,由此引發國際各界的廣泛關注。
另一方面,已經前往俄羅斯“治病”的哈薩克前總統納扎爾巴耶夫在治理哈薩克斯塔期間雖然穩定了政局,改善了民生,發展了經濟,但也同樣有諸多失誤。比如:
他未能很好地平衡哈薩克斯塔大中小三玉茲之間的關係,激化了地域矛盾,特別是官員的升遷任免多以玉茲為綱,任職時著重看出身,以至於有“只要出身大玉茲就有官當”之說;
也未能很好地處理蘇聯解體之後經濟轉型時期形成的大玉茲寡頭特權集團,據統計,1999年哈薩克斯塔總統大選後,州長以上重要崗位,中大小玉茲的代表比例達到了23:13:6,這種懸殊的權力分配比例為日後哈薩克的騷亂爆發埋下了火種;
同時任人唯親,政府要害職能多為其親信甚至親屬把持,藉助這種政治優勢,其親信親屬大肆撈錢,特別是其長女達麗嘉·納扎爾巴耶娃和二女迪娜拉·庫裡巴耶娃,兩姐妹的損公肥私幾乎不加掩飾,其中庫裡巴耶娃是哈薩克排名前三的富豪,其丈夫庫裡巴耶夫則執掌哈薩克斯塔國有資產管理基金會,其資產總額超過哈薩克斯塔GDP的一半,是真正意義上的富可敵國。
納扎爾巴耶夫本人內部治理的失當,也為今日禍起蕭牆埋下了導火索,示威群眾中讓納扎爾巴耶夫徹底退出政壇的呼籲未嘗不是為了發洩已積累多年的不滿。至於油氣價格上漲,只是一顆火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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