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3月8日下午,俞平伯動身前往白馬湖。此前俞平伯接到朱自清的信,邀他到白馬湖的春暉一聚,恰好前不久俞平伯剛剛辭去上海大學的教職,閒來無事,便搭乘新江天輪從上海出發,3月9日清晨到了寧波碼頭。一下船便趕上大雨,俞平伯叫了一輛黃包車,車伕在雨中奔跑,像雨中的馬,還好是南方的雨,但俞平伯還是多給了車伕一些錢。到了火車站,俞平伯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朱自清信中說在“百官車站”見,以為不太遠,結果一買票嚇了一跳,還挺貴,連二等票也要一元四角。雨中火車走了近三個小時到了百官站,月臺出站卻不見朱自清來接。下車的人本就不多,一目瞭然,雨還在下,待向人打聽白馬湖的春暉學校在哪兒竟無人知道,最後問一個街邊剃頭的人方知自己坐過了站,春暉學校在前一站的“驛亭站”旁。俞大惑不解,信中明明說的是百官站,但為何在百官站下而不在驛亭站下呢?怎麼搞的?越發覺得荒誕不經,難道佩弦說了在百官站卻在驛亭站等著?不可能再坐回去,又叫了一輛黃包車回返,車費兩元,比寧波到這兒火車還貴,輾轉到了春暉見了朱自清劈頭就問:你為什麼要我在百官站下車?為什麼不來接我?
俞平伯完全不顧朱自清身旁的一干同事,怒不可遏,朱自清卻不以為意一直笑著慢慢解釋。朱自清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溼漉漉的俞平伯更來氣了,解釋到最後朱自清竟然說其實他也是坐這趟車來的——彼時朱自清在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教書同時還在寧波省立四中兼課,事實上兩人就在一趟火車上。當天晚上,也就是1923年3月9日晚上,俞平伯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兩個像小孩子似吵了起來。”
“吵”過了之後朱自清還要上課,俞平伯一時無事可幹要聽朱的課,朱自清也沒反對。鈴聲響過坐在學生中俞平伯心靜下來,聽得蠻認真,下了課兩人攜手而歸。翌日晚上,白馬湖煙水淡淡,黃月亮升起,俞平伯應朱自清之邀在春暉中學湖畔禮堂為中學生做了一場題為《詩的方便》的講演:
“我今晚雖講說詩的方便,但詩實無方便可言。”
講演持續了一個小時,最後的總結富於哲理,洞若觀火:
“詩固是生活的一部分,又是生活的一種綜合表現——它是在生活中表現生活的!創作的成功每跟著個性的發達,不知不覺,一頁一頁地展開去,故作詩本無方便,從無方便國想個方便,是從做人下手。能做一個好好的人,享受生活的豐富,他即便不會作詩而自己就是一首詩。即便不是其價值,豈不尤勝於名為作詩的人。”
(不知現在的中學生能否聽懂?)
有關這次講演校刊《春暉》記載:“彼時白馬湖畔的學校大禮堂窗外風雨交作,講演聲與風雨聲相應和,湖上的詩景殊乎濃極了。”
一百年後——確切說98年——2021年9月26日,筆者與一干當代作家來到了浙江上虞白馬村依山傍水的春暉中學。中巴車載著一行從紹興到了上虞的郊外,下車步行走了一段湖畔的煤渣路,四周是水鄉景象。需要強調一點的是,直到此時我對春暉還一無所知,此前當聽說要參觀一所中學,說實話,心裡還頗有些不以為然。誰還不知中學啥樣子,大概是某種先進吧?只是客隨主便,這裡的風景倒還不錯罷了。然而進了學校,看到滿目舊建築我才有些暈菜,此後一系列的驚訝撲面而來,彷彿是給我們這些所謂的魯迅文學獎獲獎者猛擊一掌。如本文一開始所述,朱自清老師的舊居所展示的當年兩位大家吵架的情景有趣而平常,這且不說,你道“吵架”時朱自清身旁的“那幫子同事是誰?”是夏丏尊、豐子愷、李叔同、朱光潛、匡互生——“五四”第一個衝進天安門趙家樓的人,都是春暉中學的老師,而來此講演的則是蔡元培、黎錦輝、陳望道、黃炎培……
這是一所怎樣的學校?我是說中學?
春暉中學舊影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春暉中學的學術氣氛很濃,故居牆上顯示:春暉中學的老師們都認為“日常授課只是教育方法的一種,欲竟知識全功,非兼向別方面不可”,為此一百年前的春暉中學經常定期不定期地舉辦專題講座,或請校外方家名流,或由本校教師擔任。據載校內的夏丏尊老師講過《道德之意義》,朱自清老師講過《剎那》,豐子愷老師講過《貝多芬——月光曲》,朱光潛老師講過《無言之美》,劉薰宇老師講《牛頓和愛因斯坦》,匡互生講《天空現象》……1923年5月蔡元培來到春暉,發表了題為《羨慕春暉的學生》講演,開篇竟和學生以兄弟相稱——
“兄弟在北京時,經校長(經亨頤——筆者注)時常和我談起春暉中學的情形,原早想來看看。此次回到故鄉,得和諸位相會,非常歡喜。”
關於那次講演,《春暉》校刊第十三期記載:“此番蔡孑民先生因掃墓回故鄉紹興,特應本校經校長之邀來到春暉,經校長致歡迎辭——蔡先生道德學問久為全國人士所景仰,此番由兄弟相約,得承蔡先生躬臨賜教,諸位務當細心恭聽。”
怎麼說呢?我對晚清,辛亥,北洋一向沒好印象,如果不是這次活動完全不知道春暉,不知道一百年前這裡的一切。
春暉是怎麼回事?
就歷史而言,我覺得我就像個白痴。
我這種作家有著怎樣先天缺陷?
春暉中學像中學嗎?但明明就是中學。1919年春暉中學由鄉紳陳春瀾出資20萬銀元所建,此前出資5萬建了春暉小學。主樓為仰山樓,尖頂,拱廊,長方形,建築面積1600平方米,從北面的象山俯瞰該樓是一個拉長的“山”字,取對知識讀書“高山仰止”之意,西式建築又是中國觀念,自然,相得益彰。仰山樓對面是麴院,麴院為春暉的教師宿舍樓,由二層樓圍成一院子,呈“凹”字形,38個大間,四個樓梯小間。還有圖書館。圖書館為一棟獨立的希臘式建築,建築面積400平方米,樓上是圖書室,樓下是閱覽室,閱覽室又分內外,外可閱覽報紙內可閱讀雜誌。漫步在春暉校園,看著“近代”的仰山樓,圖書館,麴院,一字樓,一處處故居,以及不大但對一所中學足夠大的波光瀲灩的白馬湖,我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腦子空空如也。雖說時光並未倒流但我覺得絕非在現實之中。我不想承認過去,過去又如此真切。
“長松山房”建於1929年,為經亨頤私宅。因屋旁有三棵高大的松樹,取名“長松山房”。主樓為三開間兩層樓房,坐北朝南。與主樓東西相連的是三間平房,為廚房和餐廳。東首還有兩排前後並列的附屬房。私宅建成後曾邀何香凝、陳樹人、柳亞子、方介堪、張大千、黃賓虹等談詩論文,切磋藝術,留下佳話無數。經亨頤離世後山房疏於管理,日漸頹圮,現僅剩遺址。
“晚晴山房”:始建於1928年,原址在“春社”西側半山坡,系由夏丏尊、經亨頤、豐子愷、劉質平等人醵資為弘一法師(李叔同)所建禪居。1932年以前,弘一法師幾次臨白馬湖居此。山房毀於抗戰時期,1994年上虞弘一法師研究會募款易地重建並佈置展覽。2001年、2018年兩次修繕布展。現闢為弘一法師紀念室。
“白馬湖圖書館”始建於1922年,初名為“博文館”,1980年擴建兩間,建築面積450平方米,樓上圖書室,樓下閱覽室。著名書畫家陳衡恪題寫“白馬湖圖書館”匾額。曾闢為校史陳列館,2016年恢復為白馬湖圖書館,館名由葉聖陶題寫。系文保建築。
“小楊柳屋”建於1923年,系春暉教工宿舍。因豐子愷當年執教春暉居住時在宅內牆角栽種楊柳而得名。建築仿日本“玄關”格局,結構獨特,小巧雅緻。1925年,吳夢非居此時曾易名“蓼花居”。2018年重新修繕布展。現闢為豐子愷、吳夢非事蹟陳列室。系文保建築。
硬體倒也罷了——我們現在不缺硬體——主要那時一所中學竟有那麼多牛人或在校任教或時來講演,簡直匪夷所思。中學教師不僅上課還要開講座,日常上課與講座並舉,視野足夠開闊,教育理念簡直不知哪來的。而且不僅講道德文章,也講自由科學平等,甚至講愛因斯坦。愛因斯坦上世紀二十年代也剛出名吧?百度雲:愛因斯坦1921年獲諾貝爾物理獎,1915年創立廣義相對論……在春暉我覺得某些歷史被打通了,文明有時並不完全依賴於所謂歷史而有獨立的演進方式。白馬湖的春暉難道不是一種文明的清晨?有人輕點我的後背,悄聲說《荷塘月色》寫的是白馬湖,我一點不驚訝,此時我這個白痴彷彿更深理解了朱佩弦的月色。
還是看看牆上已故的人怎麼說的,或許更能還原當時:
朱自清說:
春暉中學在湖有最勝處,我們住過的屋也不遠,是半西式。湖光山色從門裡從牆頭進來,到我們窗前,桌上。我們幾家連線著。丏翁的家最講究。屋裡有名人字畫,有古瓷,有銅佛,院子裡種著花。(《白馬湖》)
豐子愷說: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人不曉得夏先生是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嘆氣。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產了,小孩跌跤了夏先生都要皺著眉頭替他們憂愁。(《悼夏丏尊先生》)
朱光潛說:
大家朝夕相處宛如一家人。佩弦和丏尊、子愷都愛好文藝,常以所作相傳視。我的處女作《無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鼓勵之下寫成的。(《敬悼朱佩弦先生》)
順便再說一下,朱光潛英文流利,多年後有學生回憶:一進教室,好像一個不會說中國話的英國人,全部用英語講授。我們開始除了“yes”,“no”什麼都不懂。提問題時,叫答者“stand up”或“sit down”也聽不懂,他用手掌向上抬或手掌向下按才使我們懂了,但很快我們就被他那套聽、說、讀、寫結合起來的,全方位的訓練方法征服了。(責任編輯:孫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