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都說時勢造英雄。時勢者何?亂世也!英雄輩出,必然血雨腥風。相反,英雄無用武之地,實是蒼生享太平之日。又所謂成也英雄,敗也英雄;更所謂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那麼,王也英雄,寇也英雄。
秦始皇掃六合而吞八荒,可謂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的頭是怎麼頂到天上去的呢?原來他腳下墊著數百萬生靈的頭顱。史載,秦國破韓,斬首二十四萬人;滅魏,斬首十三萬人;敗趙,斬首四十五萬人;而殺人十萬以下忽略不計,史家算帳真是闊綽!須知當時華夏大地人口並不多,幾萬幾十萬地砍頭,經不得幾下砍的。難怪百姓古來自稱草民!其命如草,割了又長!慶幸中國百姓命賤,不然早被英雄們砍光了。
成功了的英雄,哪怕成就了霸業,仍然還要殺人的。秦始皇活埋儒士三百多人,這不是簡單的殺人,而是搞文化事業。歷代開國皇帝,登基後要做的頭等大事,就是大殺功臣。不管是否帝制,只要是專制,概莫能外。哪怕治平之世,殺人仍是家常便飯。比方要開疆劈土,比方要削藩平亂,比方要搞文字獄。君王們需有這些文治武功,才配得上英主尊號。此等成者英雄,被正史、野史和民間傳說渲染千百年之後,神武直追天人,叫野心家效法,讓老百姓敬畏。也許最敬畏這類英雄的,反倒是皇帝們最愛殺的文化人。康熙、雍正、乾隆很重視文化建設,他們的重大舉措首推砍文化人腦袋,殺戮之酷更甚於秦始皇。但是現在的文化人或許同當年被殺的文化人沒有血緣關係,才把這三位皇帝捧為千古難尋的聖明之君,單說他們是英雄還嫌大不敬。我們只要開啟電視機,就會看見康雍乾們龍行虎步,威風凜凜,愛戴之情,油然而生。
敗了的英雄,遠古如蚩尤、夏桀、商紂,晚近如李闖王、洪天王。遠者古渺難考,近者如洪天王,史料汗牛充棟。洪秀全本想認真考個功名,做做官的。可是他資質太差,多次科考都名落孫山之後。最終精神失常,幻想自己是上帝之子,理應君臨天下。於是裝神弄鬼,糾合些愚頑無賴之徒,橫行天下,打家劫舍。但凡洪秀全的所謂義軍到過的地方,無不流血漂櫓,哀鴻遍野。洪天王和他的太平天國英雄了十四年,而死於英雄偉業的百姓當以百萬計算。僅石達開兵敗大渡河,就有十萬嘍羅灰飛煙滅。不管死掉的是“天兵”或是“清妖”,無非是張大娘的兒子殺死了隔壁李大娘的兒子。此類同搶龍椅有關的戰爭,成與敗,正與邪,都只是所謂英雄們的事,百姓們只有流血的份兒。
湯因比眼中,英雄無異於野蠻。他說:蠻族馳騁在前一個文明的破碎山河之間,享受了一個短暫的“英雄時代”,但是這種時代沒有開闢文明史的新篇章;儘管蠻族的神話和詩歌熱情讚頌這種英雄業績,幾乎使後人無法弄清歷史真相。湯因比作為歷史學家,他的目光是冷峻的。他承認蠻族從歷史舞臺上清掃了僵死文明的碎片,但它作為英雄存在的任務僅僅是破壞。困擾中國曆代王朝的五胡亂華,匈奴人席捲羅馬帝國,蒙古人馬踏歐亞大陸,等等,都讓野蠻人擁有過曇花一現的“英雄時代”。而野蠻的“英雄時代”,則是文明社會拱手奉上的。倘若文明社會自己沒出問題,蠻族是不大有可能趁勢而入的。倭寇之患,明清為盛,就因為古老帝國自己漸漸露出了可欺負的地方。這裡似乎走了題。我不管哪種文明優劣與否,只是排斥塗炭生靈的英雄們。
或許拉登們也正在創造著英雄時代?不管湯因比是否將英雄時代打上引號,我關心的只是流血。我懷疑一切嗜血如狂的所謂英雄。某種意義上講,二十一世紀是以邪惡的方式開闢紀元的。戰爭作為人類最殘酷的遊戲,原本仍是有規則的。而拉登和他的911事件把這種罪惡遊戲之中殘存的一點點兒人性的東西都破壞了。本該神聖的宗教被褻瀆,虔誠的教民被蠱惑,不論老人、婦女和兒童,都被送到了槍口之下。充當人肉炸彈殘害無辜的宗教狂徒們,竟被拉登和薩達姆們讚賞為英雄。
老百姓不需要英雄,他們只想過太平日子。文明理性的社會,只有芸芸眾生,只有安靜平和,只有愛和自由,只有對勤勉無私的國家管理者的尊重,沒有英雄和對英雄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