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韓小涵,河南開封人。我的南方生活可以分成兩個部分,一個在深圳,一個在東莞。在深圳的很短,只有半年多一點,卻是我踏足社會的開始,於我而言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在東莞的很長,長到足以改變我的人生,我一輩子也難以忘懷。
2002年底,離畢業還剩最後一學期之際,學校組織了一場面試,透過考試的同學,將被派往深圳一些工廠實習。其時,我的家境正遭逢變故,我想早點獨立,分擔母親的重任,於是參與了面試,很順利地通過了。在學校的安排下,我和部分同學前往深圳,進了石巖一家名叫恩斯邁的電子廠。
我讀的中專學校,專業是計算機。原本我的成績還不錯,一直夢想考大學。然而,河南省的高考競爭很大。因此,升高中選擇一所好學校至關重要。初中升高中時,我離家鄉最好的高中,差了30來分。
我不信命,想復讀一年,再考那所學校。後來,學校收到了一所中專寄給我的錄取通知書,上面專業寫的是計算機。其時,我叔叔在鄉里當鄉,見識比普通農村人寬廣。父親找他討主意,叔叔詳細向父親分析了利害關係。
計算機在當時,還不普及,以此作為職業也算吃香。若我有了這門技能,畢業後,找工作,安排管理電腦的職位,也很不錯。父親聽從鄉長叔叔的建議,又叫上叔叔一起,將我送到了學校。從此,我便成了一名中專生。
儘管入了中職學校,但我對大學夢一直念念不忘。進了學校,慢慢了解到,中專生也可以再考大學。於是,我重燃希望。只是,離畢業還有一學期,父親突然因故離世。這個巨大的打擊,讓我一時難以承受,也無情地擊碎了我的大學夢。看到學校正在招人,想起家中境況,我果斷領了表,然後面試,再然後來到了深圳,進了恩斯邁。
恩斯邁是大廠,各方面條件其實還不錯。工廠管理人員,給我們輸的思想,也是恩斯邁不好進,因為我們是中專生,才破例收了我們。就好像,我們應該感恩,好好工作才對。但第一次遠離家鄉,想家的情緒特別濃。而且,計算機專業也不能為我找到一個與之相關的工作,我被安排在流水線做員工。
廠裡分白夜兩班倒,尤其上夜班,感覺時間過得飛快。恩斯邁是電子廠,進到車間,眼中所見,幾乎全是女工。流水線上,只有包裝和看機器的崗位,有男生。技術員也是男孩子,只要機器不出故障,他們就很悠閒。因此,他們總喜歡找流水線長得漂亮的女孩子聊天,有時,站著能聊一上午。
宿舍離廠區很遠,走要很久,加之當時又逢非典,工廠管理尤其嚴格,不允許隨意出入。休閒時間,我常和同學們在飯堂大廳看電視。記得最深刻的,是芒果臺的快樂大本營,以及林心如陸毅演的電視劇。
有個技術員,在廠門口租了間很大的房子,教工廠裡的員工跳舞。我們車間的許多女孩,都作為被邀請物件,去跟他學過跳舞。
度過最初的迷茫期後,在深圳的工作生活,總體上還算美好。只是想起前途,難免迷茫無助。在流水線打工,非我的理想。計算機專業,似乎在南方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2003年6月,我辭工回學校,領取畢業證。在恩斯邁打工時,我攢下了最後一個學期的學費。回到開封老家,又交給媽媽2000多塊錢。如此一來,我身上僅剩200多塊錢。
那進形勢變化特別快,大學生早就不包分配。中專生想找工作,更加艱難。如果想在家鄉謀一份職,需要找人,更要花錢打點。父親離開我們後,家中少了一根支柱。母親的肩上的壓力日漸增多,自然無法幫我出錢出力。擺在我面前的命運,似乎很清晰,只有繼續打工這一條路。
當時,有的同學,從恩斯邁回校拿到畢業證之後,去了富士康;有人去廣州,做外貿;有人去了聯想,如今自己開了工廠。但我不想再去石巖,因為堂姐在東莞,轉而生出前往東莞的打算。
堂姐在東莞寮步鎮,我去之後,她找同事借了一輛腳踏車,騎車帶我去工業區找工作。找來找去,堂姐想讓我當保安,理由是當保安輕鬆,而且以她所在的工廠為例,保安還有些隱形收入。但我認為,我一箇中專生,在當時還算不錯,我想找文職。
可找工作比我想象中的困難許多,好在我仍苦苦堅持。彈盡糧絕之際,我終於迎來命運的轉機。一家印刷廠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辦公室文員的工作。
印刷廠很小,只有兩百多人。規模不大,但進廠並不容易,尤其車間管理和文職工作。我進廠面試時,先考語數外,考試通過後,還要加考五筆打字。這還不算,打字通過了,還讓製作一張複雜的表格。部門面試通過了,最後還要由人事部領導決定,是否聘用你。好在這些,於我而言,熟門熟路,很幸運地通過了。
工廠壓兩個月工資,我進廠時,身上的全部家當,只剩下兩塊多錢。好在工廠包吃包住,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我進廠半個月後,堂妹來找我,她也想進印刷廠。
堂妹年齡小,初中尚未畢業。我找到品管部領導,講了些好話,加之我是文職人員,領導願意幫我。因此,堂妹順利進了廠,安排進了品管部,當品管員。堂妹的境況與我相差不多,進廠時同樣囊空如洗。身上,只餘下五塊錢。我倆當時,簡直窮得叮噹響。
故鄉開封農村這是生養我的地方
廠裡的食堂分兩種,一種是普工餐,一種是管理和文職人員工作餐。車間普工的飯菜,一葷一素一個湯。管理餐則圍在大圓桌,菜品也豐富許多,四菜一湯。
進廠不久,即將迎來中秋節。中秋前一日,八月十四,是我的生日。但我度過一個終生難忘的生日,因為身無分文,自然沒有慶祝。不過,這生日似乎給我帶來了好運。
中秋當晚,工廠舉辦中秋晚會。晚會有吃有喝有節目,最重要的環節,是抽獎。廠裡二百個人,每人分到一個號碼牌。
主持人每次舉起一個號碼牌時,我都盼望我成為那個幸運者。可每次念出號碼,都不是我。慢慢地,我身邊的人,都得了獎,唯獨我的號碼一直未被抽中。我並不因此沮喪,第六感覺告訴我,我肯定會中獎。
老闆那天很高興,抽完獎,又當場拿出幾張票子。叫工作人員拿來兩個橙子,讓員工圍著工廠,手拉手,不停地轉遞橙子。然後,播放音樂。等到音樂停止時,橙子傳到誰手中,誰就可以獲得100塊獎金。
結果,當音樂停止時,橙子停在我手中。我得到一百塊獎金。正是這100塊錢,幫我和堂妹度過了一個月的困難時期。
可是,一個月又臨近尾聲。印刷廠雖有食堂,但沒有宵夜。堂妹下班晚,加之勞動強度大,有吃夜宵的習慣。加之,要買些生活用品。很快捉襟見肘,口袋裡,又只剩下兩塊錢了。
我下班比較早,通常由我給她買好夜宵,在宿舍等她。這天,我拿著最後兩塊錢,去廠門口買夜宵。那時,一塊錢可以買4個小籠包。我把兩塊錢全部花了出去,返身回廠時,出現了奇蹟。
地上有個綠色的東西,像是錢幣。我彎身撿了起來,果然是錢。兩張錢幣緊緊疊在一起,50塊一張,又是一百塊。我想過上交,又不知交給誰。最後,覺得這是上天對我的垂憐,在我沒米揭鍋時,血中送炭,是老天對我的眷顧。如此一來,便收下了這錢。
如此一來,得獎的一百,加上意外之財得到的一百,我和堂妹,靠這兩百塊錢,度過了漫長的兩個月,終於迎來了發工資的日子。
我的工資一個月六百,那時年輕,又好奇。星期天不上班時,我就跟堂妹,早早起床,吃過早餐,便步行去找堂姐。雖然路程有點遠,但我們一點不覺得累,一路看看風景,說說笑笑便到了。
堂姐那時還沒結婚,但已經與同村的姐夫訂下婚約,兩人在同一家工廠,在廠外的村子裡租了房子。我和堂妹找到堂姐,在她家吃了中午,再一路拐回印刷廠。
那時娛樂方式很單一,我們呢,似乎也沒有遠大的理想。我在印刷廠雖是文職,工作內容其實很簡單。能過電腦製作條形碼,然後核對無誤後,進入排版,發給車間絲印。
條形碼製作今天看來超級簡單,但印刷廠使用的電腦卻是蘋果系統,我也不知原因,好像是國產電腦,還是說微軟系統,不支援。
我辦公的電腦,全是英文的。為此,我特別努力,還跑到書城,買了一些英語書,每晚上班,拼命學習。雖然我後來的工作,並未與之產生交集,但現在回想,我仍然感動於當年的堅守與努力。
在印刷廠做了一年,我辭職了。說不清楚到底為什麼,或許因為工作太單調,又或者我覺得自己可以賺更多的錢。
辭職後,堂姐再次讓我去當保安。她舉的例子與上次大同小異,依然是保安工作輕鬆,又有些權利,還可以賺外快。她所在的工廠,據說保安聯手,放任工人盜物品出廠,從中能分得利益。
我仍堅持內心的召喚,後來在寮步鎮石步村一家韓資企業找到了工作。這家名為大洋電子廠的工廠位於石步,在華南工業城。
我以人事助理的身份,入職大洋電子廠。剛進廠,工資一月650。我拿固定月薪,沒有加班費。不過,工作很輕鬆。
無非檢查面試者是否有色盲、近視或者紋身之類,大洋電子廠主要招女生,男工很少。面試通過後,我要幫工人安排宿舍和鞋櫃。工人進入車間,需要穿靜電服,換鞋子,每個人都配有一個櫃子。此外,我還負責給員工辦理離職手續。
韓國高管喜歡喝咖啡,每次早上去了,我會先給他們準備一杯咖啡,打掃一些辦公室衛生,以及韓國高管的餐廳相關事務。
當時,有個韓國人,在物資部還是採購部,當次長的,戴一副眼鏡,記得那時,他追求過我。不過,我已經和我的中專同學,在談朋友。他在惠州一家公司,負責機修,也就是現在的工程師。廠裡限制使用QQ,沒事時,我們常發電子郵件,互訴衷腸。
我們人事部的經理,是個女人,名叫李喚奇。因為她會朝鮮話,而工廠對韓國之間的交流比較多,於是她便做了我們的主管。同時,管理財務和人事。
要離開朝夕相處的同事了,很是不捨
有好幾次,李經理勸我和男朋友分手。當時,我們人事部另一位人事助理,名叫小田的女孩子,她在和工廠保安談戀愛。李經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們兩個女孩子,有什麼出息嘛,一個和同學談戀愛,一個跟保安談戀愛。
那時,我們年輕,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真沒過多想過金錢的事。
作為人事部門工作人員,我在大洋電子廠見識過太多,女孩子不珍惜純潔,放任自己,而落下終生悔恨的故事。
經常,有一些來自偏遠山村的農家女孩,許多女孩面試時,連複雜一點的漢字都不會寫。作為同樣出身農村的我來說,看到她們,我有一種特別想幫一把的想法。常常,我會主動幫她們把表填好。
有一次,我招了幾個西南山區的女孩。她們頭上扎著一個馬尾,身上有著質樸的農家女氣息,一看就出現鄉村,而且是落後的鄉村。
她們幾個,才走出社會,普通話也不標準。越是如此,我越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幫她們,不能讓她們才走出社會,就被人帶壞。其實,在那樣的環境,變壞真的很容易。
大洋電子廠有好幾棟宿舍樓,樓層都不高,只有六樓。我特意把她們安排在二三樓這樣的位置,並且刻意給她們準備了一個下鋪。
隔一段時間,我還會去她們宿舍轉一轉,瞭解一下她們的情況。實際上,這些事,已經與我的工作無關。只是,在她們身上,我看到了某種光亮,這種純淨的光,讓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儘量去呵護,免得她們被汙塵沾染。
工業區有許多工廠,大洋廠附近有傢俱廠模具廠鋁材三等等,那些工廠以男孩子為主,常常沒事時,他們在站在一排,像選妃子一樣,對著電子廠走出去的女工指指點點。看到好看、質樸的女孩,就會各種花言巧語。
外面工廠的情況如何,我並不知曉。但我知道,發生在大洋廠身邊的故事。我們廠有個電工,那個男孩子,長的其貌不揚。一個普通的電工,也算不得工廠裡多麼高深的職業。可是,他同時談了七個女朋友。如果,這也算一門技能的話,他要同時在七個女友之間周旋,而且不讓她們察覺,他的確有著非凡的能力。
當時,聽工友談起這件事時,我內心特別震驚。
正因此,我害怕那些剛從山區走出來的小姑娘,還未明白愛情是什麼,便糊里糊塗地,把自己交了出去。
大洋廠裡的宿舍樓很大,也很多,我不可能經常去找那幾個女孩聊天。第一個月我去時,發現她們都還不錯。可是,到了第二個月,我再去宿舍瞭解情況時,卻發現她們中的好幾個女孩子,從宿舍裡搬出去住了。我心裡一驚,明白之後會發生什麼。
有天晚上,時逢盛夏,宿舍裡悶熱難當。我洗了澡,穿著睡衣在宿舍看書。突然,有個女孩闖進我的宿舍,大驚失聲,說涵姐涵姐,你快來快來看啊,宿舍樓道的白色垃圾桶裡有個小孩。
我被嚇住了,趕緊披上一件工衣在身上,跟著她出了宿舍。在那棟樓的樓道的盡頭處,那個大型的白色桶子裡,看到有一團血汙,裡面分明是個嬰兒。
在東莞,我耳聞目睹過許多故事。女孩受到傷害,被迫去醫院,做手術的事例,數不勝數。但就在我身邊,竟然發生了女孩子生下嬰兒,並且扔到垃圾桶裡的事,很久以來,我都沉浸在這件事情中,無法回過神來。
記得,我當時手足無措,完全被嚇傻了,不知道怎麼辦。好在我認識的一位搞衛生的阿姨,幫我解了圍。阿姨和我是老鄉,河南平頂山人。在她的幫助下,我們從桶子裡把嬰兒抱出來,作了些簡單的處理,然後抱到一傢俬人醫院,作了臍帶處理。
嬰兒是個女孩。阿姨看到,滿心歡喜。她在大洋廠打工,老公在旁邊一家五金廠,兩人生了一個兒子,在老家上學。但一直渴望有個女兒,也許大了的緣故,無法再生養或者生育有危險。但她在我們面前,一直流露出對女孩的渴望。現在,這個嬰兒,像是從天而降,讓她感覺到了命運的眷顧。
嬰兒由阿姨撫養,似乎是這個事的最好處理方式。如今算起來,那個女孩應該已經長大成人了。阿姨一家人很善良,被阿姨抱養,應該是棄嬰最好的歸宿。
平時很少拍照的我配合胖爺給自己來了一張自拍照
這樣的“救火”經歷,我還遇到過一次。
不知什麼原因,有天晚上,附近一家海綿廠著火了。海綿廠與大洋廠緊緊相鄰。唇亡齒寒,若海綿廠有事,我們廠定然也會受到損害。
消防車深夜趕了過來,我們一起參與救火。只記得,當時我們每個人都灰頭土臉的。所幸,大火被及時撲滅了。為了表彰我們,廠裡撥了專款,給每個員工買了一杯奶茶。這也算一種特別的記憶吧。
2006年,我媽疑似被查出患出子宮癌。我被迫從大洋廠辭職,回家照顧她。次年,我嫁作他人婦,與初戀男友結成秦晉之好。婚後在家裡待了幾個月,再度轉身,奔赴南方,仍然在東莞寮步,畢竟是老地方,熟悉了。
找工作時,有家五金廠對我拋來了橄欖枝,老闆讓我去當他的助理。那位老闆講得很誠懇:“我之前的助理,也是你們河南人,她跟了我8年。這次回家生孩子,實在沒辦法。我需要再招一個助理,你也可河南人,多好的緣分啊。你放心,你過來了,我好好培養你。”
面對老闆的熱情,我拒絕了。其實,我挺後悔的,當時應該給自己一個機會,跟著他。如果給他當助理,我後來就不會一直做普通文員的職位。只是,我當時沒什麼大抱負,只希望與心愛的人一起,有份工作,能餬口就行。
後來,還是去了華南工業城,從此在那間工廠待到2012年。因為孩子已經大了,我不希望她仍然待在農村與我一樣的環境,於是我與老公商量,回了老家,再之後,湊了些錢,在老公的老家南陽買了房子。從此,我一直待在南陽,如今,有了三個孩子,也再未去過東莞。
平凡人的故事,同樣別具精彩。本文由韓小涵口述,胖爺撰文整理。三驚胖爺專注於非虛構紀實故事,敬請點贊、關注、轉發和評論。歡迎提供採訪線索,私信必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