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春耕時節,荀彧心繫農事,也無心再思慮其他。去年討伐呂布,所耗可觀,而與袁紹一戰只怕也是勢在必行,如今必須小心打理,方能屯足錢糧。他穿梭於兗豫兩州之間的郡縣,察看屯田事務,稽核各地賬簿。他一路北上,最後一戰是兗冀邊境的新鄭小城。新鄭久遭戰火蹂躪,收於曹公治下不足一年,如今正是百業待興之時。不想未進城中便看見一片忙碌景象:城牆腳下,多少農戶正忙於犁地耕種,絲毫看不出常年戰火帶來的人丁凋零。他停了車駕,站在路邊,幾分驚喜地看著周圍的忙碌。究竟何等人才在這新鄭小城?
在城中府衙侯著他的是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人,衣著樸素,神情緊張,一眼望去便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小吏。當荀彧問起農耕事務,年輕人顯得頗為緊張。他從袖中掏出一枚錢,送到荀彧面前。“便是這銅錢,”他說,聲音微微發抖,“下官在城中散佈傳言,說武帝曾於此地助耕,在田中植錢,一株可換五百錢,如今正可寓土生金。便是如此,才叫村民競相耕種。”
“哦?”他心中一驚,忙問道,“若是無人尋得此錢,豈不失了信度,叫民心暗怨?”
“田中確實…確實有錢,”年輕人應道,“是下官叫人,叫人埋下的。總共數十枚,明言可來府衙兌換現錢。如今民眾已尋得十來枚,這才如此專注農耕。”
荀彧聽完,不由輕嘆一聲,“雖是教民逐利,倒也是極好的權宜之計。”他又仔細打量著額頭已經滲出汗珠的年輕人,問道,“這可是你獨自想出的辦法?”
“不是,不是,”年輕人忙道,“下官初始也是空自憂心,後來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平原,劉國相便是這般教民眾務農,這便照著做了。”
“平原?”他皺了皺眉,“劉國相?”
“哦,如今是劉左將軍了。聽說劉左將軍來兗州了,百姓熱鬧了好一陣子!”
荀彧一時無言,還未理清思緒,卻又聽見年輕人提了聲音說道, “當初平原遭賊,好幾個年頭連飯都吃不上。後來劉國相來了,親自下田使百姓耕種,手把手地教百姓編席織履之術。這不足一年,城中就再沒有餓死的人,大家的日子卻也是比別處好了許多。都說這輩子能遇上劉國相,那是祖輩積德得來的,”年輕人的聲音驟然穩住,看上去也不再緊張,雙目中流出一種熱切的光彩。
“原來如此,”荀彧輕描淡寫地應了一句,隨手翻開先前書吏遞上的卷宗。
他看書,一旁的年輕人看他,卻似乎又透過他看見什麼遙遠的景象。“平原的鄉親都說,劉國相那當真是個大好人;他走得時候我們都捨不得他,婦孺老少都哭著排老長的隊送他,”年輕人意猶未盡地說。
荀彧愕然抬頭。
常聽聞劉玄德寬厚仁德,素有人心,他卻從來不以為意。曹公之得人心,可教遠遠近近的才志之士來投,可教多少敵軍舊部歸降;而劉玄德之得人心,卻留不住長文,元龍等人。可是這一日他突然驚覺,他從未聽人說過,“曹公當真是個大好人”。
仕人心喜曹公文韜武略,禮賢下士,頻頻來投;但他從未見過目不識丁的百姓為曹公的到來歡呼,亦或是為他的離去而哭泣。
此事…何意?他收斂神思,迫著自己不再去想這件莫名的小事,卻不知心田間已經種下了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