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棠棣,一枚歷史愛好者。歡迎大家【關注】我,一起談古論今,縱論天下大勢。君子一世,為學、交友而已!
開啟中國地圖,我們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北方的大型河流都被稱為某“河”,如黃河、海河、遼河、淮河、渭河等,而南方大河則通名是“江”,如長江、珠江、閩江、錢塘江等。
為什麼會有南江北河之分呢?
這個問題眾說紛紜,如江大河小,江清河濁。然而這些說法都經不起推敲——黃河顯然比餘姚江大得多;海南島的萬泉河水質清澈,遠勝錢塘江。
上古時期,中國人的祖先把流淌在華夏大地上的河流都命名為“某水”。《詩經》中的名篇《蒹葭》提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就下句“溯洄從之,道阻且長”來看,顯然此處的水指一條流動的河流而非靜水。
與渭、淮、濟、洛、伊、澗、漢等上古就有的水名一樣,江與河並非河流的通名,而是南北兩條大河的專名,即現在的長江與黃河。這兩條大河與淮、濟併為上古人心目中最重要的四條大河,合稱“四瀆”。可見並非隨便什麼河流都可享有江、河的名稱。
如上所述,雖然現代中國人對把河流命名為江或者河早已司空見慣,但是這顯然並非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
既然如此,南江北河的格局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1、江: 一個非漢語的外來詞
河這個字的詞源雖然難以考證並仍存爭論,但一般認為這是漢語固有詞彙,而江則並非漢語本身就有的詞,是個外來戶,地地道道起源於南方。
漢語的諸多近親語言並不用江來表示河流。如同屬漢藏語系的彝語用 zhi mo,zhi 即相當於漢語中的水,mo則表示大,這種命名法與上古漢語非常類似。藏文和緬文對水道雖分別有 klung、khlong 的說法,但其實這兩個詞本來都指山谷。
但在位於東南亞的南亞語言中,江的分佈則要廣泛得多。如緬甸原先的居民孟人的語言中江是 krung,越南中部土著佔語則為 kraung,而越南語中河流的發音 song也來自古越南語的 krong,均與上古漢語江的發音極其相似。
當今長江流域,尤其是中下游除了鄂西、湘西等少數地方基本為純漢族地區,但是在上古時期,長江流域的民族分佈和當今大不相同。
上古時期中國人的祖先居住於黃河流域,對長江流域並不瞭解。大約在商王武丁時期,不斷向南擴張的中原商人才第一次在長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區站穩了腳跟。甲骨文中甚至沒有江這個字。
華夏人群所抵達的長江其實是長江中游,其原本居民為百濮的荊蠻、三苗等族群。關於這些人群到底說什麼語言,至今尚有爭議,南亞語、苗瑤語、南島-侗臺語均有主張。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並不說漢語。
楚國的語言也相當有特色,如楚國著名令尹子文名為鬥榖於菟,據《左傳》,“於菟”為楚言虎,“榖”則為乳,“鬥榖於菟”正是被老虎哺乳之義。
因此,上古時代華夏人並不需要跑去東南亞借入江字。當時長江流域就有諸多現代東南亞族群的先民,只是後來隨著華夏人和侗臺人的擴張,這些先民才逐漸南縮至東南亞地區。
不過既然南亞語系諸語言中 krong大都是河流的通名,華夏人又為何把長江而非其他河流稱作江呢?
一種語言中的通名借入其他語言中成為專名其實頗常見。這主要是因為借入方並不熟悉外語的構詞法所致。
美國最大河流密西西比河英文名為 Mississippi River,在當地印第安語言中,ziibi 其實就是河的意思,但是說英語的人並不清楚,以為ziibi是這條河名稱的一部分。更有甚者,英國有條Avon River,Avon在不列顛島古代居民的語言中即為河流的意思,Avon River相當於“河河”。
中文中此類例子也屢見不鮮。流經曼谷的泰國大河在中文中稱作湄南河,其實泰語中“湄南”即為河的意思,“湄南河”也是河河之意,而這條河真正的泰語專名“昭拍耶”在中文世界中反倒少有人知。
當上古南下的華夏人遇到了這些說南亞語的人群時,只知道這些人把面前的大河稱作krong,他們並不知道krong在這些人所說的語言裡表示河,而是認為krong即為面前的南方大河的專名,江就由此得名。
由於 krong 本質上是個通名,當華夏人繼續南下,他們碰到了更多的 krong,一條條的江終於迫使漢語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江作為南方河流的通名。唐朝孔穎達在《尚書·禹貢》“九江孔殷”條的註疏中就提到:
“然則江以南水無大小,俗人皆呼為江。”
而在北方地區,江就缺乏南方那樣廣泛的群眾基礎,因此“江”始終難以“北上”。
2、河: 語言與自然環境的關係
“江”在南方成為通名的同時,“河”在北方也逐漸開始擴張,開始挑戰“水”的地位。
上古河本是黃河的專名,其性質只是一個單音字的專有名詞。但在現實中,“河”並不老實。
黃河中游兩側有黃土高原和呂梁山脈的挾持,河道穩定,水流湍急。一過三門峽,特別是衝出嵩山山地後,黃河就進入了廣闊的平原區,河道彎曲,水流緩慢。在上古時期,黃河中上游植被條件尚好,泥沙含量較少,下游地區尚能保持比較穩定的河道。但日積月累,河道自然沉積仍然會導致地上懸河,河流決口進而改道。
據黃河水利委員會統計,公元前602年至公元1938年的2540 年間,黃河下游決口1590次,改道26次,重大改道7次,最北曾“奪海(河)入海”,最南則“奪淮入海”。
在華北平原和黃淮平原間有大量與黃河下游平行的河道,包括滹沱水、漳水、濟水、漯水、汶水、泗水、淮水等。黃河下游河道在淮、海之間滾來滾去時,這些河流幾乎無一倖免,都曾作為“河水”的河道,這無疑嚴重影響了黃河下游平原居民的生活和語言。
黃河有文字記載的第一次大決口在周定王五年(公元前 602 年),此前黃河自大禹治水後一直安穩地流淌在“禹河故道”中。這次決口河水侵奪漯水、漳水河道,注入渤海。漢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黃河決口,向南擺動經泗水入淮水。王莽始建國三年(公元11年),黃河決口,再度東侵漯水。永平十二年(公元69年)黃河決口,漢明帝召見王景,王景提出黃汴分流,漕運無患。於是漢朝撥十萬人,花費百億修築黃河大堤,此後800年,黃河無重大改道。唐昭宗景福二年(公元893年),黃河河口段決口,侵無棣水入海。
此後至宋初,黃河下游頻繁決口,河道分流不斷。直到宋仁宗慶曆八年(公元1048 年),黃河大改道,北侵御河(今南運河)、界河(今海河)入海。十二年後又東出西漢故道侵篤馬河入海,是為北、東二流。此後宋神宗熙寧年間又東流奪泗入淮,北流合濟入海。
黃河可謂汪洋恣肆,於是華北平原地區的民眾經常會遇到一條河道既是本來的“某水”又是“河水”的情況,這時用原先的水名去稱呼河水的某一段自然方便。
而且早在戰國時人們就曾將河水分段稱為“南河”“北河”“西河”,那麼氾濫時“漳河”“漯河”也就能夠標明這一段水道的歸屬。
黃河在華北地區頻繁改道對水道更名的影響顯而易見,因為河的名字正是從河北開始流行的。顏師古注《漢書》時寫道“南方無河也,冀州凡水大小皆曰河。”到了黃河氾濫的宋仁宗年間,史學家宋祁也提到“南方之人謂水皆曰江,北方之人謂水皆曰河”,由此“南江北河”的情勢奠定下來。
除了黃河氾濫,中原王朝的統治集團變更也起到了推動作用。河字的使用在宋朝迎來了一個大範圍擴張的時期,這與主導的統治集團有密切關係。
北宋時期,來自河北地區的統治者第一次成為全國的領導,取代了隋唐時的關隴集團、山東集團。趙匡胤雖為洛陽人,但祖籍河北涿州,隨其開國的潛邸親信多是河北人,包括文官如趙普(幽州薊人)、呂餘定(幽州安次人),武將如曹彬(河北真定人)、潘美(河北大名人)等。
而河北由於長期受黃河改道的影響,河取代水的程序尤其迅速而劇烈。當河北人在中國居於統治地位後,“河”開始走出河北,在北方其他地區迅速取代“水”。而北宋初年兩位皇帝接連在河北用兵伐遼,並派重兵鎮守北境,這些來自北方各地的平民長期駐紮後逐漸習得當地方言,再回到家中後,“河”自然就如黃河水一樣在北方氾濫開來。
3、南北通名之爭,河是如何勝過江的
不過,雖然唐朝人說北方為河南方為江,但是統計當今河流的通名,河多達 27000 多條,江只有 800 餘條。而且其分佈遠遠不如孔穎達所謂“江之南”——現今江的名稱主要分佈於浙江南部、福建、廣東等東南沿海地區,比例尤以珠江流域為高。而更多屬於江之南的地方如太湖平原、兩湖地區和西南地區,“水無以大小皆稱江”的情況則已經是過去式了。
從唐末宋初到現在的一千多年裡,河是如何在全國範圍內擴張,取代江的地盤呢?這或許主要與宋以後的大規模移民潮有關。
兩宋之交的北人南下,明朝雲貴大移民,清朝湖廣填四川等大規模移民以及隨之相伴的人口重建,從根本上改變了南方很多地方的人口和文化構成。而南方不同地區受北方影響程度不同,也導致了南方各地河流名稱不同。
觀察河作為通名佔優勢的流域,可以發現基本和官話區相重合。這正是由於南方說官話的地方,其人口來源多為較為晚近的移民,發生於“河”在北方已經佔據優勢以後。
西南四川等地本是溪為主的地區,但是遷入的移民並不習慣用“溪”,對於他們來說,溪遠遠不如通用的河來得熟悉。因此正如當年南亞人作為通名的 krong 被當作專名,在四川很多地方,古老的溪被當作河流專名的一部分,形成了“某溪河”的名字,如重慶大足縣發源的沱江支流就叫瀨溪河。只是在下川東地區,溪仍然維持了一定的勢力。
但是在南方其他地方,“河”的優勢則遠沒有那麼明顯。以地處江南的太湖平原吳語文化區為例,太湖平原位於長江南岸,與北方距離較近,自然條件也較為優越,向來是北方移民南下的首選地區。
但作為南方開發最早的地區之一,太湖平原人口稠密,土族力量強大。早在東晉永嘉南渡時,江南本土勢力已經頗成氣候。在南渡北人鄙視南人的同時,江南人對北人也並不待見,甚至專門用“傖父”這個詞來譏諷北人粗鄙。而在北方地位崇高,為太學所使用的語音洛生詠因聲音低沉在江南竟被戲稱為“老婢聲”。
中古之後,太湖平原繼續吸納大批北方移民,江浙北部地區文化發展至鼎盛,甚至超過了北方,因此太湖平原本土文化和移民文化都沒能佔據壓倒性優勢。加之太湖平原開發程度極高,河道人工化嚴重,太湖平原也就成了中國河道名稱多樣化最高的地區之一。
據統計,在太湖平原上河道名稱常見的有 19 種之多,例如港、塘、涇、浜、浦、溪、運河、蕩、漾、灣、渠、潭、洋、漕、渠道、澗、口、瀝、門等河流通名都在不同程度上與人類活動有關。
與之不同的是,閩語區的福建山多地少,雖然在唐朝以前作為人口輸入區接收了大批北方移民,但經過有唐一朝的發展,福建人口迅速增加,超過了土地的承載力。經過唐朝一朝的人口繁衍,福建已無餘力吸收外來移民,相反,宋朝以後福建,尤其是南部的閩南地區不斷對外輸出移民,甚至佔領了東南沿海大片地區。
在其所及之處,河流的通名往往以“溪”為主,與早年四川的情況相同,如濁水溪、鳳溪、梅溪、吳丹溪等。
最特殊的則是粵語區的廣東。廣東雖然地處中國南端,但是其文化直接受晚期南下的北方漢人影響。與江南和福建不同,廣東雖早早被納入中國版圖,廣州更是早在唐朝就成為重要港口,但整個廣東移民開發則是在宋朝才達到高峰。
大批南下的北人對廣東文化有著更迭式的影響。以至於在很長時間內廣東人都被視為“比中原人更中原”。朱熹曾說“四方聲音多訛,卻是廣中人說得聲音尚好。蓋彼中地尚中正。自洛中脊來,只是太邊南去,故有些熱。若閩浙則皆邊東角矣,閩浙聲音尤不正”,精闢總結了當時廣東接收了大批中原移民後被視作中原正統分支,與閩浙不同的情況。
因此,雖然珠江流域表面上“江”在河道中佔比全國最高,但是其實這只是一個出現於書面語的假象。
在口語中,廣府地區對河流的稱呼以河、衝 / 湧為主,後者多指小型河流。江用得相當少,甚至對於一些知名大江,口語中也並不稱江,如廣州人把珠江稱作珠江河,東江稱為東江河。同屬廣府地區的中山人則把岐江稱作岐江河。廣州人稱珠江南岸地區為“河南”,更說明了在廣州人的概念裡面,珠江仍然是一條河而非江,這點和把長江北岸稱作“江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因此,廣府地區江佔比高只不過是書面語中留下的早期遺蹟。雖然不斷南下的北方人將河帶入了南方口語。許多小型河流就此改“江”為“河”。但南方大河的名字卻不是那麼好改的。因此不獨廣東,南方地區如漢江、嘉陵江、岷江、珠江、閩江、潮江之類的大河名稱不管當地口語怎麼稱呼,在正式名稱中仍然叫江。
而“水”這個從上古漢語乃至原始漢藏語就開始有的河流通名,在現今的中國,已經漸漸被人遺忘了。
(正文完)
如果有其他關於歷史領域的話題或觀點可以【關注】我私聊,也可以在下方評論區留言,第一時間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