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穆朗瑪因其高峻而為天下人敬仰,三山五嶽因其險難而揚名五湖四海。常居深山的人都知道登山的艱難,喜歡旅行的人也懂得追求美景的辛苦。
我家在深山,小時候在深山裡長大,幾乎沒有過遠行。去得最多的是祖母的孃家,她孃家在湖北陽新一個叫皮家山的偏僻小山村,祖母孃家只有她哥哥一家親人。舅公家與我家雖說是兩省之隔,其實不過十五六里路程。只是這十五六里路程要爬山越嶺,過河渡橋,往來真有些費勁。
這條路從我家朝西經劉聶李等村,下韭菜嶺,到達山下的坳上,再過田鋪等一串村莊,爾後才能從皮家山腳再爬上山村。每次去他家,須過三道關。
一是沿石階陡梯下山。出山要下韭菜嶺,它其實就是一段天梯般的石階小徑,險似太華蒼龍嶺,高近匡廬漢陽峰,陡峭而險峻。從山頂往下俯瞰,就是絕壁深淵,能使人心驚膽顫,虛汗淋漓。有恐高症者一定會腿癱腳軟,不能自立。若是歸途從山谷仰視山頂,就是陡崖懸梯,令人倒抽冷氣,魂飛魄散。缺乏意志者,望頂氣餒,洩了攀登之勇氣。平視則有青峰高聳,與己相對,距離在兩三里之外,卻似迎面對立,高大氣勢十分逼人。那青峰如巨碑,名謂″靈牌山",聞名就有點瘮人。石階天梯的一側澗幽谷深,幾近峭壁,稍不小心踢下一顆石子,先是噼裡啪啦跳入一旁山谷,接著碎碎瑟瑟由山谷滾向山底,那由近及遠漸漸杳然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另一側是僅高過頭頂的山脊,坡上偶有一兩棵蒼老的柿子樹,斜插彎過小徑上空,懸於峽谷邊緣,縱是秋天掛滿了鮮豔的柿果,也無人敢去採摘。山脊上零星生長著一些烏桕樹,春夏季節倒是樹蔭如蓋,鳳冠婆娑,一到秋冬則樹葉凋零,只剩枯杆虯枝,不過滿樹雪白的木籽還算留下了點秋冬的生機。兩側山坡遠近各處,蕎麥花閃銀,粟米梢垂金,荒坡上四處零星散佈著一些野豬棚,似懸空吊樓,又像倒掛鳥籠,確實是山中特有的風景。
二是經桃園歷險渡河。從山腳坳上到皮家山山口,是一條五六里長的山間谷地,兩側大山並列,中間谷地平整,寬不過三兩百米。那裡村落古樸,炊煙裊裊,原野青蔥,阡陌縱橫,好一幅世外桃源景象。一條寬闊的河流象巨蟒一樣縱臥在峽谷中央,從山裡通向山外。河流有時被兩岸虯藤灌木和茅草蘆葦半遮半掩,有時被鑲嵌在如畫的田園美景中間一覽無餘。河水淺處依稀見底,水流湍急,嘩嘩聲噪;河水深處幽靜如潭,水碧近綠,暗不見底。田園小徑傍河而行,忽左忽右,兩岸穿梭。渡河一般都是簡易的木架橋。這種橋水鄉常見,用圓木兩三根拼湊成一截橋板,水中有兩三處木樁支撐,橋面再用兩三截橋板連線。橋若架在水淺流靜處還好,若是架在河流湍急處簡直令人頭皮發麻。每次過橋大人總要反覆叮囑小心,講述要領。過橋時只能目視前方,挺直腰桿,平心靜氣,緩步輕行,差錯不得半點。萬萬不能俯視,湍急的河水會使人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也有一處廊橋,它建在鄰近皮家山山口。此處河彎水急,波洶浪湧。好在水中有巨石壘砌的橋墩,橋又高出水面10米有餘。橋體堅固,橋面木板平整,兩側還修有穩固的座椅和護欄。橋兩端各有十餘級石階上橋。橋上部屋脊青瓦蓋頂,飛簷斗拱,做工精巧,古樸自然。到了橋頭,拾級而上,猶如登樓。歇息廊橋,遠看青山,近聽流水,常常留戀難離。
三是登高山倚澗穿林。皮家山兩翼陡峭險峻,唯有中間一谷,因山洪沖刷成淵,酷似山門。進入山門沿著山谷邊緣羊腸小道攀緣兩三里,方能到達山中腹地。千萬年的山洪把峽谷兩側衝刷成了高達數丈的懸崖峭壁,巖壁上灌木倒懸,根鬚裸露。 澗底平日巨石猙獰,枯葉鋪地,只有涓涓小溪從殘肢敗葉底下悄悄流淌,菖蒲水蒜隨處可見。一但山洪爆發,溪水急漲,滾滾如潮,波滔洶湧,浪花飛濺,聲如百獸嘶鳴。兩岸崖壁水浸線之上,灌木茂盛,荊蕨鋪地,其間還夾雜著一些爛漫山花,斑斕野果。崎嶇陡峭的小徑旁邊古木參天,直刺天頂,大多松楓須數人合抱,藤纏蔓繞,繁葉蔽日。地下青苔如氈,林間鳥雀嘰咋,路上狐兔頻現,樹上松鼠蹦騰,不時還有虎吼狼鳴。行走在這段路上,若聞人語心頭喜,忽見獸近膽魄驚。
當然,我還去過二十里外的鄰省小鎮楓林,是陪祖母去治病。去楓林鎮險處就在要經過七里皂大峽谷下到山腳,其後就是一馬平川,只有田埂小徑傍河在反覆雷同的景色中彎彎曲曲向前延伸。從村子西北三里處下七里皂,至山下泉口、內湖鎮。要下山就得從山頂沿峽谷一側下到山腳。進峽谷前有一間供人歇息的石砌涼亭。涼亭兩頭開門,小路穿亭而過,亭內石板牆上滿滿雕刻著捐建者的姓名和捐資數額,兩邊牆根是一排供人歇息的石凳,行人也可以從亭子外邊繞亭而過。一過涼亭,如臨淵穴,雲霧飄飄眼前浮,冷風陣陣谷底湧。進入峽谷就象斜壁,綿延小道如羊腸,盤山險路十八彎,坡陡身難穩,步急須側行,路窄怕腳偏,躡步猶踉蹌,砥石勉強立,行走途中要不時牽枝暫歇息。谷間兩側青峰如削,草木蔽天,谷底溪溝怪石嶙峋,谷頂裂縫掌寬藍天。穿谷過半,有一塊不大的平坡緩地,中間並排擺放著一副巨大的石槨和一方同等大小的靈牌,兩者相距十來米,酷似用扁擔挑來就勢放在此地,自然造化,鬼斧神功。在一側山岩上,還有一個巖洞,洞口如目圓睜,陰森瘮人。傳說洞穴是妖怪的巢穴,石槨、靈牌是妖怪暗夜挑著它出行被人發現,惶恐中遺棄在這裡的穢物。傳說是神話,景物卻逼真。
山腳如巨人叉腿裂襠,襠中命穴處有山泉噴湧,泉水清澈,終年不斷。水盛時洶湧澎湃,響聲如雷,水花霧氣能飛揚半空。久旱季節,水量減少,崖腳石壁中眾涓流淌,綿綿不絕。出山之水流入小河,河裡清波粼粼,沙礫可見,水草飄蕩,魚蝦歡戲。是湖北大冶勁酒廠的取水水源地。
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山裡修了公路,通了班車,改變了出山的方向,才漸漸疏離了那些路和那沿路伴隨的風景。
再後來,我見過風光旖旎的田園水鄉,見過廣袤深邃的莽莽叢林,見過一望無邊的荒漠草原,見過波瀾壯闊的江河湖海,見過車水馬龍的城市街巷,也見過其它氣勢巍娥的崇山峻嶺,最難忘的還是那兩條險峻的山路,和那一路抹不去的風光。
人生之旅何嘗不是如此,一生中,我種過田,做過工,當過兵,從過警,蹲過機關,下過基層,多數時候日子過的是四平八穩,生活經歷也是平淡無奇,但凡能粗茶淡飯裹腹,就沒有破釜沉舟一搏的勇氣。唯有青年時期經歷過的烽火歲月,和那陣地上衝鋒陷陣的光景不能忘懷,那是我一生中的高光時刻,自然也是生命裡最精采的風景。由此,我領悟到了人生的險途才有值得留戀的勝景,順暢的坦途往往伴隨著的是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