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8日下午,北京市平谷區的一個滑雪場。
8名穿著紅色滑雪服的孩子,黃背心上印著“China”,壓低身子,踩在單板上,從高階道魚貫而下。單板的邊緣幾乎與雪面垂直,刻下S形,留下乾脆的一聲,“唰”。
一名身穿黑色長袍的女子手拿對講機,雙眼緊盯著滑雪的孩子,嘴裡不停地喊著“壓,往下壓”。
這是北京平谷區冰雪協會單板滑雪平行大回轉隊的教練王曉芮和她的8名小隊員。王曉芮原是平行大回轉國家集訓隊隊員,2021年初退役後,完成了從運動員到教練員的轉身。
在王曉芮眼裡,這8名孩子是“未來的希望”。他們年齡最大的12歲,最小的8歲。除了訓練技術,王曉芮還“身兼”體能師、修板師、按摩師、營養師和心理師,要操心的更多。
訓練結束後的吃飯時間,王曉芮夾起一筷子金針菇,望向孩子,“明天你們要吃啥?”
2月8日下午,王曉芮舉著對講機,指導孩子滑雪。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芮姐”的遺憾
2月8日晚,在平谷區的一家咖啡店,王曉芮穿著胸前印有國旗的黑色羽絨服。1米7左右的身高,長髮及肩,有時笑得不好意思,雙手掩住嘴。
王曉芮笑著說,小時候的自己愛玩,更愛玩雪。
念幼兒園時,在親戚面前表演珠算,是王曉芮的拿手絕活。算盤“噼裡啪啦”一陣響,報出一個答案,滿堂喝彩。但上了小學,她的成績在班裡倒數,轉學到當地最好的學校,仍不見起色。
雖然父母不解,但王曉芮愛玩的天性沒有變。一到冬天,她的羽絨服全是放炮崩壞的小洞。
8歲那年,到冰雪樂園玩,滑梯陡峭,家人不讓她上,“小孩太危險了”。王曉芮坐上路邊撿的紙盒子,“嗖”地滑下來。
進哈爾濱尚志市業餘體校練滑雪,似乎是為王曉芮量身打造的選擇。
夏天沒有雪滑,訓練全是轉著圈跑步。速度耐力跑,一圈400米,基本得全速跑完10圈。跑到邁不動腿,屁股也跟著酸,心要跳出來的感覺。這一度讓王曉芮恐懼操場。
年歲漸長,王曉芮也開始想提高成績。從跑步時想著溜去廁所少跑幾圈,到琢磨如何才能完成得有質量,王曉芮說:“我沒有退路,除了滑雪什麼都不會”。
2011年,15週歲的王曉芮被選入哈爾濱專業隊,她立下了進國家集訓隊的目標。曾與她同隊訓練的關士金記得,王曉芮成績拔尖,隊裡都叫她“芮姐”。
2015年,國際雪聯單板滑雪世界青年錦標賽平行迴轉比賽在黑龍江省亞布力滑雪場開賽,中國隊各派出男女6名選手,王曉芮位列其中。遺憾的是,她並沒拿到好名次。
3年後,王曉芮如願進入國家集訓隊,她又立下新目標——參加2022年北京冬奧會,但這並不容易。
王曉芮要強,“每天想著要超過前面的人,後面的人不要超過我。”
每天臨睡前,她會想今天滑得怎麼樣,早上醒來,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好好訓練。一閒下來,就回放技術影片。甚至在教練囑咐後仍偷偷加練。有時夜裡翻身,王曉芮都會被疼醒。
在對身體恢復狀況的百分比統計中,她的情況並不理想。王曉芮將這比喻成遊戲,“剛開始滿血,(訓練完)我就是殘血。”訓練時的心率監測,隊友是表示情況良好的綠色,“我都紅了,爆表了”。
由於傷病等原因,2021年初,她作出了一個決定:退役。
王曉芮熱愛滑雪,但她覺得自己不可能做一輩子的運動員,“我可以做的還很多。”
2月8日下午,王曉芮帶著孩子們排隊坐纜車。有孩子撿起地上的雪,遞到隊友手裡。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8個孩子的教練
在國家集訓隊,除了訓練,她沒有更多要操心的事。走向社會,對王曉芮來說,是更大的挑戰。
除了提前託運的兩塊單板,離開國家集訓隊時,王曉芮只有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揹包,裡面裝著兩三套雪服,體能訓練用的彈力帶、泡沫軸,訓練筆記,還有一些膏藥等。
結束10多年的運動員生涯步入社會後,王曉芮一度手足無措。
此前出行,大巴車停到門口,跟著隊伍集體出發,或有好友三兩成群。而當王曉芮獨自面對社會,甚至不會坐地鐵,坐車也會坐過站或坐反方向。在沒有食堂的日子,她還為吃什麼犯愁。
按王曉芮的水平,做滑雪私教的收入一小時可達上千元,但她在想收入背後的意義,“這個人教完就走了”。她想帶學員出成績,“我在乎的是榮譽和成就感”。
取得榮譽和成就感並非易事。2021年,經朋友推薦,王曉芮來到北京平谷區,擔任平谷區單板滑雪平行大回轉隊的教練。當教練的第一週,就因為上火而上吐下瀉。
與做運動員時只需要想辦法提高自己的成績不同,當教練要通盤考慮更多。每晚睡前,王曉芮都要尋思著第二天怎麼教孩子。
單板平行大回轉是競速運動,孩子們只敢橫著單板一路減速;沒有坐過高階道的纜車,有的小朋友會害怕;不會把腳趾側前刃和腳跟側後刃的滑行連起來,滑成S形;甚至不會繫鞋帶不會提褲子,滑著滑著就露出半個屁股蛋。
2月9日午休時間,孩子們坐在椅子上聊天。他們中最大的12歲,最小的8歲。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王曉芮買了體育遊戲、兒童訓練等一堆相關書籍,訓練一結束就回家看,密密麻麻做了10多本筆記。
在一堆運動員營養調控和減控體重的專業術語間,她抄下了教材中對教練員身份的解讀:“對運動員的訓練和比賽進行指導,察言觀色、及時發現運動員出現的問題,從技術、思想、道德等幾個方面花大力氣去教、去導,技術上的指導要非常細膩,講清楚、講到點子上,思想上的指導要細緻入微,訓練育人”。
書本的理論被王曉芮搬到實踐中檢驗,她想出許多招數,對孩子們進行興趣教學。跑步枯燥了,熱身時大家圍成一個圈,喊到誰,誰來接傳球;肢體接觸會增進孩子好感,滑得不錯就和孩子們擁抱,摸摸頭、拍拍肩;抱著不敢滑雪的孩子,從雪道上放速度,帶他們感受刺激。
對這位前國家集訓隊隊員、自己的教練,孩子們也無不崇拜。
提起王曉芮滑雪的水平,一個8歲大的孩子瞪大眼睛,拿手在空氣中飛速比劃了一個S形,“滑得特別快”。
有了崇拜和興趣的加持,孩子們的表現也突飛猛進。一個多月前,王曉芮的師弟關士金因傷病從哈爾濱專業隊退役,被她招攬做助教。關士金說,沒有想到,“這群孩子滑得這麼好”。
一名學員家長張志漢說,自家孩子生性靦腆,但跟著王曉芮學滑雪後,孩子打心眼裡服。不僅滑得更好了,也更自信了,說話聲兒也更大了。
2月8日中午,王曉芮開了一次訓前會議。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我愛自己的專業”
2月8日中午,看到孩子們多日未有進步,王曉芮開了一次訓前會議。
王曉芮嚴肅的表情,讓氣氛有些壓抑。有的孩子揹著手,玩弄手指。
“你們喜歡滑雪嗎?”沉默的隊伍裡,齊整地點著頭。“你們清楚咱們隊伍是幹嗎的嗎?”王曉芮環視了一圈,孩子們又齊整地點著頭。王曉芮說:“咱隨便拉出去,跟別的小朋友比,滑得都是這個。”她豎起大拇指。
那天下午,孩子們從成年人站穩都費勁的高階道魚貫而下。
“壓,往下壓”,王曉芮手持對講機,盯著滑下去的孩子。雙手微微張開,膝蓋微蹲,身體前傾。單板的邊緣幾乎與雪面垂直,刻下S形,留下乾脆的一聲“唰”。“走”,話音未落,又一個孩子從高處衝下。
偶爾有孩子摔倒,王曉芮舉起對講機,“沒事吧”。孩子兩手撐在身後,一發力,側翻的單板又與雪道貼合,站起身來,疾速下滑,一回頭,“沒事兒”。
同樣在這片雪道上,有些個子高大的年輕人,屁股後頭綁著毛茸茸的防摔烏龜。摔倒後,掙扎半天也起不來。
作為一項競速運動,摔倒後立刻起身,是王曉芮諸多教學細節之一,“誰用時最短衝過終點,誰才是贏家”。
一個坐過飛機的8歲女孩,從雪道上滑下來後,她的感受是“比飛機起飛還快”,眨巴著眼睛說,“爽”。
相比滑雪,排隊等纜車是漫長的。有孩子念著順口溜,“排隊半小時,滑雪半分鐘”。只有當他們撿起溼漉漉的雪,捏成一團,遞到別的小朋友手裡,才會發現,原來他們還只是孩子。1米63長的單板,比他們個兒都高。
王曉芮很少從雪道上直挺挺地滑下來,她會做上幾個大回轉的動作,黑色長袍隨風舞動,一眼就能從人群中認出她。她不光是想為孩子們做示範,“我也想滑一滑,我愛自己的專業”。
2月6日晚,怕打擾在國家集訓隊的好友備賽,王曉芮猶豫著發了條微信:“我控制不住這顆炙熱的心,我想對你說,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你的背後有我們,帶著咱們姐妹幾個的理想信念和遺憾……”
有天採訪結束後,王曉芮發來這樣一段話:“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些雖落後而仍跑至終點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是中國將來的脊樑”。
這,或許也是王曉芮的寫照。她說,自己拿過好成績,也有想努力卻很無力的時候,這樣的經歷更適合做教練。
面對未來誰想參加冬奧會的問題,王曉芮的8名隊員中,齊刷刷地舉起7隻手。唯一沒有舉手的,是王曉芮的得意門生張芊語,大夥兒口中的“張隊”。不止一人說過,張芊語像極了小時候的王曉芮。她明白,“張隊”心裡藏著更務實的短期目標。
2月9日,訓練間隙,王曉芮和孩子們在吃午飯。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攝
不過王曉芮說,她不會把自己沒有參加冬奧會的遺憾強加給孩子們。眼下,她還想為國家再做點事情,那就是更好地普及冰雪運動。讓大眾像瞭解乒乓球那樣,瞭解單板平行大回轉。“就像夏天游泳一樣,我希望冬天一到,我們就去滑雪”,王曉芮說。
開完訓前會議的那天下午,孩子們的滑雪表現,讓王曉芮覺得“我又行了”。她問孩子們,“希望以後表現還能像下午這樣,好不好?”隊伍裡整齊地喊著“好”。王曉芮扭過頭,跟助教對視了一眼,笑了。
夕陽照在雪道上,金黃一片。
新京報記者 杜寒三 編輯 袁國禮 校對 劉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