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初冬,東北抗聯第七軍發生了糧荒。夏天埋藏的糧食,被叛徒告密的鬼子給挖走了。
鬼子成天跟著我們屁股後邊追剿,揚言要把七軍餓死在山裡。部隊的戰士癟著個肚子跟著鬼子打轉轉,經常兩三天吃不上一頓飽飯,只能用一些榆樹皮充飢。
以後,部隊出了一次山,偷襲了日本的開拓團,得了三十多頭牛,便天天吃起牛肉來。
一天兩頓牛肉,沒有鹽,沒有糧食,吃得人們直鬧肚子。三十多頭牛,一個月就吃光了。搞糧食,成了當時部隊中壓倒一切的任務。
迸臘月不幾天,軍參謀長崔石泉(崔庸健)同志命令我帶領一名戰士到同江一帶去買糧食,買下糧食就地藏起來,以後再組織人往山裡運。這個任務十分艱鉅。
崔參謀長說:“邴副官,無論有多麼大的困難,你也要把糧食給買出來,有糧食我們就有活命!”
“參謀長,你放心吧!有我在就有糧食!”我斬釘截鐵地說。
出發那天,由連裡找來一個戰士,姓朱,是我們從山林隊收編過來的。他對饒河、同江一帶的山道很熟悉。我帶著幾百塊“老頭子”(偽幣),裝扮成老百姓,帶上短槍,就同老朱出發了。
走了兩天,到了同江縣境青龍河溝裡的東大林子,找到了已被破壞的被服廠的地窖子,就在那住下。第二天便出山拉關係,買糧食。
事情還很順利,不到半個月,糧食已經籌集了千八百斤,分別堅壁了起來。我掩不住內心的高興,便和老朱說:“糧食搞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們就回哪裡吧!”
他躺在草窩裡,心不在焉地說:“明天回去!這點糧食吃光了,以後該怎麼辦?咱們這算是哪一行?是兵沒餉,是鬍子不搶。”
出山以來,老朱就有些反常,成天叫喊抗聯生活太苦、不自由。
我勸解他說:“老朱同志,老天還餓不死瞎家雀呢,別說活人了。我們有槍有人,等翻過年,雪一化,咱們又可以在山外活動了。”
他側過身去,用鼻子“哼”了一聲。我也沒往心裡去,倒下身便睡著了。
正在蒙隴中,猛地聽到一聲槍響,我翻身坐起,回手去掏槍。可是,右臂已不聽使喚了,血流了滿手。等回過左手來,一摸槍已經沒了。我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老朱站在門口,兩隻惡狠狠的眼睛直盯著我,右手握著櫓子對著我的腦袋,左手提著我那支“七星子”手槍。
他咆哮著:“把背篼給我解下來!”
我想趁著給他遞背篼的機會,猛撲上去,把手槍奪回來。
可是,當我猛力往起一站時,他又一槍打來,擊中了我的左腿根部,黏糊糊的血立刻湧了出來。
我頓時無力地癱軟在地上。他從我手中奪去背篼,就慌忙逃走了,一種危險的預感告訴我:要趕快離開此地!
我艱難地站起來,拖著受傷的腿,搖搖晃晃地跑了出去。
外邊沒有月亮,周圍一片漆黑。
“往哪去呢?部隊離這一百七八十里地,到溝外屯子裡去一定要遇上鬼子。找隊伍。對!一定找隊伍去。”
我心想著,一直往饒河方向走去。這時,我的左褲管已被血水浸透,褲子裡黏溼溼的,外邊凍得邦邦硬,像一個鐵桶似的箍在腿上,走路時褲管碰到傷口上刀割般的痛。
這樣,我忍著劇痛,一口氣走出了三十多里地,天就大亮了,便在一個向陽的小山坡矮樹叢裡隱蔽下來。
臘月的早晨,天氣奇冷,一停下來,渾身凍得篩糠似的。
我縮著身子躺在樹棵子裡。過了不一會兒,寒氣便由衣服的各個空隙間鑽進來,凍得身子連一點熱氣也沒有了。實在忍耐不住了,我便把附近的幹樹枝折斷,點起一小堆火來,一會兒,上半身暖和了一些。
我把上衣脫下來,在棉衣裡撕下來一條布,把右臂傷口纏好,左腿的傷口正靠近腹部,無論如何也包紮不上。
我仰著臉默默地躺在山坡上,等到天黑好趕路。快到傍晚時,想坐起身子,看一看周圍有什麼情況。可是,說什麼也坐不起來,左腿像是斷了一樣。
一種朦朧的恐懼掠過我的心頭,我問自己:“就這樣完了嗎?!就這樣靜靜地死去嗎?不!不能,決不能!我要找上隊伍。”
我咬著牙,用受了傷的右臂支撐著身子,傷口像被一根杆子捅進去似的疼痛,汗珠立刻從額上滾了下來。
我終於掙扎著坐了起來。這回我再不敢躺下了,就那樣一直坐到天黑。
我站起來剛一邁步,便又猝然摔倒了,左腿已經不能移動。
我拖著左腿,側著身子在山坡上爬行,尋了好久,才找著一根長一點的樹枝。我拄著它慢慢站了起來,用它代替我的左腿,便一拐一瘸地走下山坡。
午夜過後,突然起了大風。風狂嘯著,像是要把地上的一切物件都給吹走似的。
風捲起一團團白濛濛的雪粉向身上撲來,從袖口、領口往裡鑽,頓時渾身沒有了一絲熱氣。兩隻腳艱難地在深雪裡慢慢地移動,漸漸地支援不住了,便被風捲倒在雪裡……
不知躺了多久,當一陣劇烈的疼痛使我甦醒過來時,天已經經亮了。身上厚厚地壓了一層雪,我把周圍的雪推了推,便在凹地裡倒了下來。
這時兩隻手已凍起了白泡,腳凍得完全失去了知覺。我用雪揉擦著兩手,儘量活動著那隻沒受傷的腳。無論如何我得保住這隻腳,有它我就能走回營地。
左腿的傷口已經凍壞,開始往外流膿。飢餓、疲憊、傷痛在無情地折磨著我。
肚子裡空空的,直鬧騰,渾身發軟沒有一點力氣。還有一百二三十里地怎麼走呢?誰知道中途會不會遇上鬼子?
我恨自己這麼麻痺,為什麼沒有注意姓朱的那個人的反常現象?我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傍晚,我昏昏沉沉地醒了過來,便掙扎著站了起來,只覺得眼前有無數的火星子亂串,整個地面都在搖動,當時便摔倒在雪地裡。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餓得渾身直哆嗦,心臟劇烈地跳動,頭沉沉的,身子飄忽忽的。
這時我想,不管怎樣也得往前走!前進一步就接近隊伍一步!也許前面會有什麼希望,我在鼓勵著自己。
一路上我不敢停下來,這夜走出二十多里。等我來到一座山坡上時,再也抬不起腳來了,只得倚著一棵樹倒了下去。
天漸漸地亮了。陽光射在白皚皚的雪上,反射出強烈的光芒。我覺得蒼鬱的遠山似乎在來回地亂竄。啊!這是怎麼回事?
我慢慢地合上眼睛,微弱地喘著氣。兩隻手凍得像是兩個泡過水的發麵饅頭。凍得紅腫的傷口直往外淌著黃水。
我解開褲子一看,大腿下部已經發黑了,由傷口發出一股惡臭。
這時,我看著這滿身的傷,突然翻起一個複雜的念頭:肚裡沒有一點食物,前邊的路又那麼遠,終究會死在這路上的,與其活活地凍餓而死,倒不如吊死痛快……
想到這,我慢慢地解下系在腰上的繩子,扶著樹站起來,剛把繩子搭在樹梢,就再也站不住了,癱倒在地上。
我既站不起來,也坐不起來了,也不再想什麼,腦子裡空空的,就那樣躺了好久。
這時,臨出山的情景又在我的眼前浮現,在我的腦際一幕一幕地閃過。我在問自己:“邴升臣吶,邴升臣!你怎麼能夠丟掉同志們不管,而隨隨便便地毀掉自己呢!你一定要活著回去,把藏糧食的地方告訴他們……”
想到這裡,我責備自己方才的怪念,那簡直是罪惡!說也怪,這時我突然能夠坐起來了,生命的火種又開始在我內心燃燒起來。
我倚著樹,望著遠方,想起當礦工時,常聽人們說,窯洞子塌了,吃煤也可以活命。小時候在關里老家時,漁民出海常常遇到風暴,人們漂流在荒島上,十天半月不吃飯也活著回來了。難道我就這樣向困難屈服了嗎?對!吃棉花,聽說吃棉花也可以充飢!
想到這兒,眼睛一亮,就好像前面擺著一鍋熱飯。我趕緊把棉襖上的棉花撕下來一大塊,放在嘴裡嚼,什麼滋味也沒有,軟綿綿地咽不下去,又吐了出來。
最後我終於想出個法子,把棉花搓成黃豆粒大小的棉球,不用嚼,一個棉球一把雪地囫圇嚥下。
吃過十幾個棉球后,胃不那樣痛了,肚子裡也不覺得空了,身上似乎有了點力氣。
天黑時我又趕路,一夜走了三十多里,天亮時走到離孬梨河二十里的石砬子山。
我計算了一下,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正是臘月三十,同志們今天一定很著急,盼望著我今天會回去,給他們帶回喜訊。
我能走回去嗎?傷口怎樣了?還能活著嗎?這些我都不理會了,能走一步就走一步吧。
遠遠望去,黑黝黝的大山就在東邊,離這也就是五六十里地。天剛擦黑時又開始走,到孬梨河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在河沿上我發現了一些被雪淹沒的木袢子,河床邊上的雪被踏得亂七八糟。經驗告訴我,不久前這裡住過人。一種希望由心頭升起:找一找,一定會有什麼可吃的東西。
我在空地上來回爬行,兩隻手在黑暗中不停地摸索。
在一堆木柴附近發現一口破鍋,裡邊還有半鍋湯水,已凍成了冰塊。夜間不敢點火,我只好用木袢子把冰塊敲碎,大口大口地嚼起來。
冰塊鹹滋滋的還有點腥味,吃到最後咬出來一塊魚骨頭,才知道原來是一鍋魚湯。
此時,我的身子顯得清爽了,喘氣也均勻了。我趁著身上有點力氣便又走下去。
第二天早上走到了小根菜咀子,順著大道往山裡走去。
剛走出不遠,發現了五六里外有幾十張爬犁向這邊飛跑。恰巧路北面十幾步遠有一片柞樹叢,趁著敵人離得遠,我便爬到樹叢的後面躲起來。
一會兒,幾十張爬犁跑了過來,每張爬犁上都坐著一個偽軍,一個個把皮帽子扎得緊緊的,大衣領子也高高地豎著,縮著脖子,抱著槍,風吹得他們不敢抬頭。
我在樹後面,瞪大兩隻眼睛注視著他們。爬犁一張張的由我眼前過去,當最後一張爬犁跑過很遠時,我才舒了一口氣。
不能再走了,我就在那一直臥到天黑。
第二天進了溝裡,又看到了熟悉的山和熟悉的松林。我在山旁的一個破板棚子裡住下來。棚頂露著天。雪花都飄落進來。
我很幸運,在牆角的浮土底下挖出了幾個凍土豆和兩個凍蘿蔔。我把一些木袢子架攏來,點燃了火,把土豆埋在火堆裡。我脫去了上身衣服,湊近火堆在烤著前胸。
啊!這是一種多麼大的享受呀!在雪地裡露宿了五天五夜之後,居然能在木棚子裡烤火取暖。我貪婪地烤著火,似乎再也不願意從這裡離開。
不一會兒,土豆的焦糊味由火堆裡冒出。我扒出土豆,也顧不得它還灼熱燙人,掰開就往嘴裡送。幾個土豆吃下去,就覺得肚子充實得多了。
我非常疲乏,身上像有一窩螞蟻鑽進來似的癢,眼皮像吊上個大錢似的直往下墜,在迷迷糊糊中我倒在火堆旁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外邊下著小雪,雪花慢慢地飄落,順著棚頂的縫隙落進來,落在我的臉上立刻就融化了。
我站了起來向外走去。雪鋪滿了山道,山坡上密密的松樹筆直地排列著,像是厚厚的屏風,把凜冽的寒風阻擋在山外。
我沿著林間的甬道向前走去。傍晚時走到一座山嶺底下。如果是平時,只消一袋煙的工夫就可走過去。
現在不行了,越是著急,走得越慢。下嶺時看見在密密松林裡透出一點燈光來,我高興極了,便急忙走下去。
走到房前,我習慣地在門口停了停。屋裡的人在嘁嘁喳喳地說著話,由屋內傳出一聲熟悉的聲音……
啊!這不是老佟嗎?!到了,終於到了。推開門走進屋,狹小陰暗的房間裡,除了交通員老佟外,還有張樹洞和他的老婆(以後我才知道這是我們新設的交通站)。
他們驚愕地望著我,好像見了生人,把我給看怔了。
我也不知我這七天七夜變成什麼樣子了,我說:“老佟!你們不認識我了嗎?”
他們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老佟困惑地問我。
我把發生的事情講給他們聽,然後拉著老佟的手激動地說:“我終於活著回來了,終於找著了你們。”
幾天來的痛苦一時都湧上來,一陣心酸,落下了淚。我說:“你給參謀長送個信去吧!叫他們把糧食快快取回來。”
當天夜裡老佟就走了。
第二天他回來時,帶回來一套新棉衣和幾兩大煙土,讓我在張樹洞家安心休養,並帶回由崔石泉參謀長親筆寫給我的一封信。
信中說:你克服了難以克服的困難,忍受著肉體上劇烈痛苦和死亡的威脅,終於活著回來,光榮地完成了買糧任務,解除了七軍的糧荒威脅,使百多名同志免於飢餓,並能夠繼續和敵人戰鬥。我代表全體同志向你致謝,並望你安心休養,早日恢復健康。
邴升臣(1901年—1980年),山東即墨縣人。1934年參加東北抗日聯軍第七軍饒河游擊隊,同年入黨。1942年至1945年去蘇聯學習。歷任排長、連長、抗聯七軍軍部副官。東北光復後任饒河縣司令。1948年轉業,曾任慶陽農場副場長,寧安農場加工廠主任、商店主任、石頭鄉副鄉長等職。
1935年,邴升臣參加東北抗日聯軍後,轉戰黑龍江的饒河、富錦、虎林一帶。戰鬥中,他勇敢頑強,多次受傷。日本侵略者的一顆子彈,在他的右臂中存留了近30年,於1963年才透過手術取出來,現在收藏於寧安縣文物管理站。1948年,邴升臣因負傷過多,體力不佳,轉業到農場,分配在油庫當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