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是這樣,一個人也是這樣
下班時分,天色陰沉,山雨欲來。同事抱怨天氣預報不準,說最討厭陰雨天騎電動車送孩子上下學了。我沒言語,心裡卻歡喜地說,現在的我很喜歡下雨天呢。
揹包裡總有一把摺疊傘,晴天防曬,雨天防雨,心裡安然。下樓,走了幾步路就上車了。雨也真來了,雨大風疾,密密地澆在車窗上,把窗外的霓虹燈光暈染模糊,像一幅印象派的水彩畫。不斷變幻畫面的車窗格外耐看,默默看雨的我也彷彿成為了文藝電影的女主角,浪漫唯美起來。
洶湧透明的雨水勾起一段段關於雨的回憶。曾經,我最憎惡下雨了。
兒時,北方的春天總是乾旱少水,關係秧苗的存活,貴如油的春雨像個叛逆的孩子,在需要它時遲遲不現身,一再辜負著大人們的期盼。於是,媽媽愁苦,爸爸焦躁,孩子無所適從,過早地領會生活的艱辛。
終究還是會來的,一場雨。剛開始,媽媽會激動地感謝老天爺,但隨之就是一連串麻煩。黑雲壓城,狂風大作,收衣服、收糧食、收院子裡裸露著的所有怕澆的東西。孩子也從四面八方往屋子裡瘋跑。待雨下上了,小孩子們沒辦法出去爬樹下河地鬧,憋在家裡,很快就會起各種爭執。大人們被吵得腦袋疼,會不客氣地伸手。下雨天打孩子是正當的休閒方式,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雨只要下上了,就意味著沒完沒了的麻煩開始了。陣雨或急雨都好些,就怕連綿不斷的雨水沒日沒夜地下。家裡沒有雨傘,唯一一雙大號的舊雨靴是屬於爸爸的,他要冒雨去田裡檢視秧苗是否淹水,去園子裡幹雜活兒;媽媽則在廚房跟一根根溼柴較勁,為無鮮菜可吃而發愁。庭院裡的醬缸沒辦法掀,吃不到鹹香的豆醬,日子就過得更寡淡了。
等到雨總算停了,土路卻仍要泥濘難行好些天。布鞋怕水,一漚就爛,不能穿。舊涼鞋蹚髒水還行,一旦踩進泥坑裡,常常拔出來的就只有裹滿淤泥的腳丫子,塑膠鞋帶被崩折,不費勁摸一會兒,就乾脆湮沒了蹤影。
有時雨下狠了,河水漲得厲害,爸媽顧不上被淹的莊稼,怕土牆被泡倒,怕房子漏雨,怕雨水漫過門檻。晚上都睡不踏實,有幾次貪黑把我們送到親戚家避難。各種的兵荒馬亂、顛沛流離感。有一年暑假,我去同學家玩,趕上下大雨,木橋被沖走了,我被擱在她家睡了一晚。第二天,我才知道爸爸和哥哥頂著大雨找我到半夜,媽媽哭了一宿。回家後我被狠揍了一頓。都怪捉弄人的雨。
姐姐也怨恨下雨天,是因為初三那年秋的一個早晨。雨大,她推著腳踏車在山路上艱難跋涉,扛不走,推不動,等到了學校,遲到了一小時。渾身溼漉漉的她被刻薄的女班主任趕到教室外面罰站。姐姐說那天的雨太涼了,涼得她一直瑟瑟發抖;雨水太重了,壓得她抬不起頭。之後她成績下降,不久就執意輟學,去南方打工。姐姐的命運軌跡算是被一場大雨改變了,難過的是,我們在二十年後才知情。
上了高中,家裡條件好了,我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把雨傘,天藍色的,還有一件鮮紅色的雨披。校園環境好,甬路紅磚鋪地,穿小白鞋都不會弄髒。那時我才開始喜歡雨。一下雨就想往雨裡跑,“在一場淅瀝瀝嘩啦啦紛紛揚的雨中”,年輕的心雀躍歡騰如同跳舞,渴求一段不被打擾的時間和自由的空間。
雨天還發生過一個插曲。那是高考前,班裡一個男同學,晚自習偷跑出去給自己慶祝生日,被班主任發現後,頂著大雨揪了回來,痛批一頓。當他被打發回寢室去換衣服,竟跑到我座位旁,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大把軟糖,放在我的桌子上,笑著說:“快祝我生日快樂。”他渾身溼透,眼睛卻明亮歡樂,晃得我失了片刻的神。大概冰涼的雨水也澆不熄年輕人熱血的滾燙和躁動吧。高考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人到中年,更喜歡雨。屋外風雨交加,雨幕重重,像一層結界,更顯屋中的舒適愜意。可以喝熱茶,吃烤肉,或者一杯濃咖啡,熱鬧鮮香。人強大了,雨才溫柔起來。
苦夏綿長,烈日炙熱,唯有雨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光臨,給平庸的生命以轉機,給平凡的日常以意外。一場清冽涼爽的雨讓燥熱沉悶的世界煥然一新,花草樹木、房屋鄰舍都被清洗得乾乾淨淨。雨後,空氣清新,有草木氣息,那是自然的味道。
愛聽雨聲。寫作時,睡覺前,選擇的白噪音常是雨聲。或迅疾或徐緩,或輕柔或粗重,有敲打玻璃窗的噠噠聲,慢落在石板路上的淅瀝聲,從屋簷下流下的叮咚聲,還有潮水奔湧浩蕩,溪水潺潺流淌……身體放鬆,靈魂輕盈,跟著雨聲翻山越嶺,暢遊天地。
其實,我知道雨是無辜的,面對自然或事物,人們產生的各種情緒通常跟經歷和記憶有關。能解決的問題就不覺得討厭,有美好記憶的就會喜歡。一場雨是這樣,一個人也是這樣。不過是我們心境的投射,人生終究是自己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