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麼強勢，晚年卻那麼無助

突然一下子就認命了。

年輕的時候，總是有無窮無盡的理想，鬥志昂揚，總覺得還有無窮無盡的未來。回頭突然發現，人一生，甚至所有的緣分都是註定了的。

小的時候，特別怕我爸，特別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總是希望我爸不在家的，只有他不在家的時候可以自由活潑快樂！

我爸是一名打石匠，有很多的徒弟，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我們整個公社的十多個村裡，只要請他去修房子的，沒有不誇讚他的，他做工精細，無論是做包工計總價還是按天算工錢，從不偷奸耍滑，也不漫天要價，人家請他修房子，特別放心。而他作為掌牌石（負責人），也從不克扣其他做工人的工錢，特別有聲望。

我爸特別威嚴，我小時候，基本沒有見他笑過，我特別怕他。那個時候，只要他從外面回來，我們不管在做什麼，立馬會變得特別小心，如果是在玩耍，會立即停下來去做作業或者是幹活，哪怕是裝模作樣，絕對不敢惹他生氣。他只需用眼睛斜看我們一眼，無需言語，我們便規規矩矩地學習和勞動。

我們家有兩把自制的躺椅，我和弟弟一人佔一把，沒事就躺著，但只要我爸一回來，我們兩人都立刻站起來，走掉了。

記得最深刻的一次，我們家種了許多的花生，我們一家人都在地裡收花生，當時把所有花生挖出來，堆在一起，然後一家六口人坐在一起慢慢摘下來。中間我爸挪動了一下凳子，凳子安在了我的大腳趾拇上，然後坐了下去，然後我忍著痛，沒有敢說話，一直忍著，等他下一次動凳子的時候，趕緊把腳拿出來，好痛啊，而且誰都不敢告訴，到今天，到此刻，我都還想得起那種深刻的疼痛，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怕他！

我媽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我媽是那種沒有主見沒有文化沒有脾氣沒有算計的女人，一輩子所有的決定都是全靠我爸。我作為第三個女兒，應該是最被嫌棄的一個，但好在我一直很後知後覺，沒有感受到。長大以後，聽我二姑說，我媽生下我，我爸一看是個女兒，轉身就走了；我媽生了我弟弟之後，買了一大堆手帕，說是給孩子隔口水的。

其實我是理解我爸的，在那個時候的農村，沒有兒子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而且我的確也沒有覺得我爸有多偏心。小時候燉雞，我和我弟弟總是一人一個雞腿，姐姐一人一個雞翅。而且怕他，是我們四姐妹都怕他。我反而覺得我二姑無事生非，她和我爸關係不好，故意在我面前說這些，讓我和我爸都不開心的話。

我爸對我的偏愛是在我們讀書以後。

從讀小學開始，我每個學期都拿回一張全校第一名的獎狀。我爸嘴上沒有誇我，但難得的是臉上有了笑容，那是我記憶中最溫和的爸爸的樣子。

還記得小時候，我爸總是會在他掏完自己的耳朵的時候，給我和弟弟掏耳朵。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個時候，有陽光，我趴在爸爸的腿上，特別溫暖，我一點都不擔心爸爸會傷到我的耳朵，他可是最精益求精的匠人呢！

我記憶中的小時候，我自己特別愛讀書，只要是家裡的書，沒有沒看過的，有一本算命的書，我都從頭看了好幾遍，那個時候，書確實是太少了啊！我爸愛看武俠小說，他晚上睡覺前看，我白天看，每一次，我都比他先看完，有時候，我就看兩遍，我從小學三年級跟著他看，第一部是《雪山飛狐》還是《飛狐外傳》，我當時一直以為胡雯是壞人，因為大家都很怕他！只可惜，父親的書也有限，而且他忙於生計，不會天天都有書看。

在父母的勤勞節儉裡，我們一家日子漸漸好了起來，從兩間茅草房修成四間瓦房，再到1989年，我小學快畢業的時候，修成了我們村唯一的一棟兩層樓的樓房，而我們姐妹四個，也慢慢長大了！

在我們家日子漸漸好起來的時候，我爸的身體卻慢慢地變差了。或者爸爸的身體本來不是很好，只是那時年輕，是他狀態最好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覺得而已。

先是，我讀初中的時候，爸爸得了一次傷寒，在哪種倒春寒的初春。父親病了很久，有一次，我看到他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在照鏡子，他的臉頰瘦削不堪，目光也很黯淡，也是在那一刻，突然發現父親老了，他不再是以前那個讓我害怕的父親了。

再到我讀高中，我爸每個月送我去車站，幫我背東西，高一的時候，在學校蒸飯，每個月會背10多20斤米，還有生活用品，那時的父親，也沒有多餘的話，只是我常常想起和他一路默默無言的一路行走。

等我讀到大學時，兩個姐姐出嫁了，我爸檢查出得了結核病，90年代的農村並不富裕，所幸我爸在治療下漸漸地好了。

等所有的孩子都長大結婚以後，我爸再也不是我們小時候害怕的那個人了。所有的人都離開了老家生活，家裡只剩下了他和我媽。

我媽依舊是沒有主意的人，從來都只聽我爸安排，但是我爸上年紀以後，身體也不好，很少做什麼事情了，我媽便開始嘮叨，有時也有點嫌棄我爸了，好在我們幾姐妹都很維護我爸，他就每天過著打打牌的清閒日子，這些日子，應該是我爸最輕鬆的日子吧，但是不知道他快樂不快樂，兒女全然不在身邊，我媽也不是很理解他，不知道他會不會孤獨。

我爸一直有肺病，從得結核之後，肺部一直不好，支氣管擴張，慢性肺阻，肺心病。我一直沒有拿這個事情當回事，我想著這麼多年都是這樣的，好好養著就是了。每年過年才回家，陪父母幾天，也是老往外跑，常常約同學朋友聚會。

直到2014年暑假，我爸突然來了城裡，當時正值暑假，幾個朋友從其他的城市來，我便和朋友一起去旅遊，我老公陪我爸去醫院檢查身體，做完了所有的檢查，B超，核磁共振，就是肺部是老毛病，陳舊性損傷，無法治療，就只能養著，我老公還錄了影片，我只聽了個大概，也沒有放在心上。

當時我爸住的大姐家，大姐說我爸檢查回來之後，罵那些醫生蠢得很，什麼藥都沒有開，還不如江湖郎中。當時，我爸已經持續半年不能躺著睡覺了，每天晚上睡覺都要在枕頭上放一床棉被，半靠著睡覺。然而，驕傲如我爸，他並沒有對我們幾個子女說出一點半點，我們也以為就是那樣，養著就行了，醫生說這些病症都是不可逆的，而我們根本料不到有那麼惱火。

我不知道我爸是懷著怎麼樣的心情回家的，我也無數次埋怨自己當時應該陪他去醫院，如果我在，我問仔細一點，堅持住院治療，會不會要好一點。

2014年過年，我回家，那是我最後一次見我爸。那時他很瘦，但精神還好，我還想著，等夏天天氣好一點，再帶他去另一個三甲醫院看看，卻不知道，那竟是我和我爸的永別。

2015年二月初二，我爸去世了，我媽說早上他還吃了一個糖水雞蛋，然後她去種菜去了，回來我爸就不在了。

我想，沒有歷經過至親的去世的人，是永遠無法體會這種傷痛的。悔恨交加，誰會想得到，我爸就這樣沒有了。

我是一個後知後覺的人，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每天在路上看到那些老年人，都會想，要是我爸還活著多好，哪怕他一無所有一無是處，只要他還在！每天夜裡，只要想到我爸辛勞的一生，便忍不住流淚，日子剛剛好一點，他卻不在了，他才66歲啊！

那時候，老是夢到他，夢到他還是從前那樣，我也老想，老爸走之前，為什麼都不留句話給我們，真的死去才知萬事空嗎！

這種悲痛，我一直延續了整整一年。整整一年，我終於慢慢釋懷了，我想，爸爸拖著病體，到另一個時空，何償不是一種解脫呢？健康才是人生最重要的財富。也許這一生的辛勞是他來渡劫的，我們父女的情分和緣份可能僅此而已。一切卻是如命中註定！

今天情人節，願我爸來生還可以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