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年輕時和同事們在一起。(第一排左二,作者供圖)
母親的遺物被父親執拗地收藏著,他允許我挑兩件做紀念:一件是母親市勞模的證書,另一件是母親常年佩戴在胸前的黨徽。
父親說,這是你媽這輩子最在乎的寶貝,是她的金牌。
“和黨斷了聯絡,就像孩子離了娘一樣!”在鄰居家坐小板凳看黑白電視的童年,每每聽到劇中男女主角耳熟能詳的這句話,並不十分理解“黨”的含義。
直到有一天,母親興高采烈地回家,挪走桌面上的一切雜物,又洗乾淨手,然後對著一張表格一筆一畫地填寫著,昏黃的燈光彷彿給難抑喜悅的母親鍍了一層金色。
這時父親神秘地衝我們姐仨擺擺手,壓低聲音說:“你媽入黨了,咱家也有一名黨員了!”原來黨員是高尚神聖的代名詞啊,我小小的心裡深埋下崇拜的種子。
1978年我上小學一年級,在填報“家庭成員”一欄,我驕傲地在母親那一欄寫上“中共黨員”四個字,寫完又反覆欣賞幾遍,要是家裡所有成員都是黨員該多好。
然而這種喜悅馬上被新的煩惱衝擊著——黨員母親每天下班身體總是帶著傷病回來。
母親是國營江岸飯店的經理,她做事總是帶頭衝在前,蹬梯子上高處打掃衛生,一個人搬起一大籮筐饅頭,寒冬臘月推著車在風雪裡銷售。一個原本健康壯碩的山東姑娘,沒幾年就得了嚴重的肺病和腎病。
父親心疼地勸阻她,母親上來犟脾氣說:“我是黨員,大家都瞅著,我不幹誰幹,還能讓群眾說三道四!”原來黨員還意味著付出和犧牲,我在心裡默默為母親的這股子勁頭叫好。
1983年我上初一,媽媽調轉到齊齊哈爾鍋爐總廠工作。那時北方城市已經有很多人學著南方下海做生意,或搞運輸做“二道販子”。班級也突然有同學穿上了印有廣州字樣的羽絨服,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家裡的彩色電視機,實在讓人羨慕。
一天我早起背單詞時聽到父母在嘮嗑,母親好像在勸慰父親。只聽母親說:“我考慮了,接三車間的書記。三個女兒唸書,日子雖緊巴,但還供得起。我是老黨員,三車間有很多群眾工作需要做,這個擔子得擔起來。”
父親默然,只聽母親輕輕地說:“不會像以前那麼累了,你放心。”當了書記的母親下班回家時間正常了,但在燈下伏案寫材料的時候多了。寫完還要一遍遍念給父親聽。原來,黨員意味著忠誠和堅守。
1996年,我畢業分配到黑龍江省檢察院工作。一次公出回家,見母親胸前佩戴著一枚火紅的徽章。母親說:“這是黨徽,好看吧!”她說自己走在街上,周圍人投來的目光,彷彿胸前掛著金牌。為了心中的金牌,母親成為全市勞動模範;為了母親心中的金牌,我也很快入了黨,並且像母親那樣,工作衝在前,不睡覺也要把稿件報道明白。
我一直惦記母親的血糖情況,一次我往家裡打電話,老兩口爭著和我說一件事。原來老鄰居張大爺二兒子打人被刑拘,不想賠錢還四處找關係想把兒子弄出來。這不,知道我在檢察院工作,就哭著喊著求我父母,讓我打電話託人解決這件事。
我父親說,孩子就是寫字的,不認識那些關係。我母親當即回絕:“你兒子打壞別人,你們當老人的不但不賠償人家,還袒護兒子。我的女兒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
其實張大爺還是我父母的婚姻介紹人,我有幾次回去,張大爺還拿著好吃的過來。那麼多年的老關係,說斷就斷了。
我說:“媽,你就不會應下來,辦不辦在我,何必和張大爺鬧掰,都處這麼多年了。”母親說:“閨女,這樣不知事理的人,於情於理都不能幫。你應他,他會說出做出更過分的事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到啥時候不能做違法亂紀的事。”
此時我感覺我的母親像嫩江上的一條大壩,橫亙在洪水之上,只要她在,家裡外頭都不會有邪門歪道興風作浪。後來,我父親告訴我,張大爺的二兒子被判了刑,張大爺把我父親找出來,老哥倆捏著小酒,不勝唏噓。我母親就當不知道。
2013年,母親突然咳血,當我們趕回來時,父親說症狀已經有半年了,母親怕耽誤我們姐仨工作,讓父親一直瞞著病情。我們也偷偷藏起“肺部佔位”的X光片,鼓勵母親多吃多睡,多到戶外走走。
母親有一個小花園,本是他們窗前廢棄的公共過道,因為母親喜歡花,就和父親一起把它打造成小花園。
那年夏天,羸弱的母親在花園裡曬太陽,幾個鄰居過來向母親討教育花經。母親就指揮父親,把鄰居們喜歡的花從地裡挖出來,包好土,挨個送給鄰居,並告訴他們“這樣包活,來年就長枝開花了!”
鄰居們每次路過這裡,都要和我父母打招呼,或者互相點頭說:這家的老太太可好了!轉年春末,積勞成疾的母親離開了我們,她沒等到自己的小花園繁花盛開。父親回憶老妻,總是淚水潸然:“是個好人吶,唯獨不顧惜自己。”
年輕時的母親。(作者供圖)
我寫了很多有關家鄉、親人和童年的回憶,只有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我才鼓起勇氣第一次寫我的母親,我才敢正視自己離母親的差距。
我用一隻錦盒盛著母親的證書和黨徽,並把我的黨徽放在母親的旁邊。希望自己能夠按照母親的心願,用汗水和奉獻,也把黨徽打造成人們眼裡的金牌。
(圖片來源:攝圖網)
來源:方圓(ID:fangyuan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