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刊連載漫畫《血與心》主人公、原日籍解放軍戰士砂原惠6月24日與世長辭,享年89歲。一位熱心的日本讀者得知噩耗後,向我刊發來特別寄稿。在追思砂原惠先生的同時,她分享了一段與“八路軍戰士”的奇緣故事。
我手頭有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在耀眼的陽光下,我和四位老人以瀑布為背景拍下的紀念照。這張照片是我第一次去中國時拍攝的,總是能勾起我的回憶。
那是2006年9月,原定和父親一同前往中國旅行,父親突然因故去不成了。見我失措不安的樣子,父親說:“沒事,還有我朋友一起去呢!”上條、伊東、大胡、立石——這四位父親稱作“朋友”的叔叔都是年紀八旬上下的老人家,普普通通,笑眯眯和藹可親。我首次中國行便到了成都。一行在九寨溝遊覽了許多美麗的沼澤。老人家們拄著柺杖,中途還改道去陡峭的黃龍轉了轉。
那一夜我們等候飛回成都的末班機。山裡的天氣好像在考驗我們,雷雨交加阻止航班降落。無法著陸的飛機在空中盤旋一陣後飛走了。一行人很沮喪,期盼飛機再次飛來。第三次著陸失敗後,飛機終於放棄了降落,徹底飛走了。
我們只好在機場過夜,內心忐忑不安。隨行導遊想盡辦法跟櫃檯人員交涉。我們正分享著隨身攜帶的點心,機場工作人員趕來給我們分發熱乎乎的泡麵和毛毯。填飽肚子後,滯留的遊客中有些人占上一張按摩椅,蓋上毛毯休息;有些人則開始用毛毯打地鋪。大家都不再想返程的事,各自尋找儘可能舒服一些的地方睡覺。我有些擔心,便拿了自己的毛毯給四位老人家。可他們穩穩當當地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彼此相視一笑對我說:“謝謝你!用不著,用不著。你自己用好了,對付一會就過去了。”一會兒,候機廳裡沮喪的低語漸漸平息了,黑暗中就剩下疲憊不堪的我們和應急燈。老人家們毫無怨言,安靜地倚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這是經歷過戰爭苦難的那一代人獨有的堅強麼?他們挺拔的身板彷彿讓我感到一種強大的氣場。
凌晨兩點左右,我們突然被叫醒,乘坐巴士前往一家高階酒店。躺在床上歇息片刻後,我們乘坐清晨首架航班平安返回了成都。事後我才知道這段奇妙經歷的原委:原來我們這一行日本人之中有原八路軍戰士,所以享受到了特別優待。這一刻,我對“八路軍”這個陌生詞彙產生了濃厚興趣。
我們在一家酒店用早餐。餐後想喝杯咖啡卻不巧沒有。上條先生見狀說:“今後下榻的外國賓客會越來越多,我得向酒店提議儘快完善咖啡服務。”他快步上前用中文與酒店方進行了溝通。很快咖啡就端上來了。上條先生見我吃驚的樣子,解釋說 “這是為了幫助中國做得更好。”我由此體驗到一種新鮮的感覺:中國和日本似乎有某些不一樣的地方。
2007年6月作者父親(左)與砂原惠先生(右)在牡丹江的賓館合影留念
這次經歷讓我對中國越來越感興趣。第二年,我隨著砂原惠領隊的“東北老航校”日本老戰友回孃家團,陪著父親應邀訪華。期間我隨團到訪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航空大學(原東北老航校),參觀了校史陳列室。老航校建立的經過以及中國人與日本人的傳奇友誼讓我備受震撼。前往牡丹江日本友人墓掃墓時,中方特意準備了松樹苗,我參與了植樹紀念活動。這次經歷在《人民中國》(2007年第12期)的相關報道中有記載。如今每次重讀那篇報道都會喚起當時的感動。這次經歷彌足珍貴,大大加深了我對中國的理解。
閱讀《人民中國》每期連載的漫畫《血與心》(根據日籍解放軍戰士砂原惠的生平經歷改編),是我的一大樂趣。在最新一期雜誌(2021年第8期)讀到砂原先生去世的噩耗,我不禁哽咽失語。
4年前父親彌留時,說了一句“我可是一名八路軍戰士!”拒絕了無意義的延續生命治療。父親雖然在戰爭中被捲入歷史洪流,歷經命運沉浮,但最後有尊嚴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一定是在參與和見證新中國成立的過程中,為自己全新的人生找回了自信。他最後那句話一定是希望由我和孫輩將超越言語和情感的“全心全意貫徹始終”信念所錘鍊成的傳奇友誼賡續下去。如今,我看著眼前這張老朋友們的合影,心裡對他們說,你們對中日友好與和平的祈願決不會如煙而去,我將努力繼承你們的遺志。
深谷文子 :現定居於日本宮城縣名取市。2017年曾獲得朱䴉杯作文比賽(中國駐新潟總領館主辦)日文特等獎。著有《漂洋過海的少女》(母親的手記)。
編譯:王眾一 木越
文內圖片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