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事員和“黑大個兒”（小小說）
●董志勇
“哎，是啥風把你吹來啦，吃飯了沒有？”
炊事員任英秀一看見我登上漁船，馬上熱情地招呼道。我說已經在分公司吃過了，便上下打量她：二十多歲，苗條身材，圓臉大眼，高鼻樑，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我所以這般注意她，是有一定緣故的。前不久，分公司主辦的《漁工戰報》約我寫篇關於她積極為“四化”做貢獻的稿子，他們只交待了任英秀的一般情況，至於詳細的事蹟，說只要我下去就知道了。
其實，我和任英秀是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對她我算是熟悉的。上學時，她對數理化不感興趣，唯獨愛好音樂，唱歌全年級是首屈一指，小提琴拉得也很出色。憑這些條件，如果在文工團裡她也許會有所作為的，要說在漁業上為“四化”做出顯眼的成績，我不大信服。因此，我注意她的目光裡明顯地流露著疑問。
“不認識是咋著？把人都盯毛了。”任英秀刷完碗，撩起圍裙擦手，笑著責備我。 我反而被鬧得不好意思起來，幸虧碼頭上走來幾個人，其中一個小夥子，長得一副大身架子，一副黑臉膛，隔老遠就衝任英秀嚷：
“大師傅，食兒打好了麼？我們還沒喂腦袋哩！”
“鍋裡熱著飯菜哩，等我先給你們打盆水洗洗臉。”任英秀笑著說，又神秘地衝我一眨眼，抱起刷好的碗筷朝伙房走去。
吃飯時，黑大個兒用筷子夾了一口“紅燒魚”，咂咂嘴，挺不高興地說：“把賣鹽的打跑啦……”
我白了他一眼。一人難調百人口，瞧你嘴頭子那個高勁！任英秀沒說話，從壁櫃裡拿出醬油瓶子，往菜裡倒了一點。不料，黑大個兒把筷子碗口上一撂，乾脆不吃啦！嫌有生醬油味。
任英秀的鼻子尖冒汗了，忙捅旺火，將另一碟菜到進鍋裡，倒上水，撮一點精鹽輕輕地一撒，然後蓋上鍋蓋，安慰黑大個兒稍等一會。
黑大個兒用手拍著肚子，把腦袋搖得像撥郎鼓，自言自語地說：“肚子呀，別叫喚了，委屈一會吧！”
這頓飯可以說是在黑大個兒的牢騷中過去的，任英秀輕微地鎖著眉梢，沒說一句話，直到漁船出海離開碼頭。
晚上，我在伙房中找到任英秀。她正在發明後天準備做饅頭的面。
“那位老先生也真可以——”我用下巴指了指機艙，黑大個兒原來是機車手，此刻正傻模傻樣地看車。
任英秀使勁揉著面：“他是可以呀，擺弄機器全分公司屬頭名；試製成功的捯網機，剝蚶機都有他的功勞！”
“我是說他單筷子吃藕——挑眼挑得可以！”
“怎麼，你以為他吃飯時說的話不對？”任英秀停下手，平靜地望著我。
“他對？他美滋滋地看夠了戲，你費勁巴力地給他們留飯，他還挑眼！”
“我覺得讓每個船員吃好，是我的責任。”任英秀隨口說道，見我沒理茬，她笑了，“你會理解到每個人幹好本職工作的意義的……”
我不以為然地背轉身望著窗外，天上星星眨眼，海上，漁火閃爍，漁船在浪尖上飛。突然，清脆的鈴聲響了，這是準備下網的訊號。
我船和副船擺開當子，一隻船拽著一條網繩拖著前進。對講機不斷各船之間互相聯絡的喊話聲。
“ＸＸ漁區，網產對蝦一萬斤，真是大網頭哇！”舵樓旁響起船員們的讚歎聲。於是，兩隻船並當捯網，向旺產區奔去。
不料半道上漁船的推進器被“轉軸網”的底綱纏住了，動彈不得，大夥的眼睛都急紅了。
“我下水去破！”忽然黑大個兒穿一件褲衩，手拎半瓶子酒，從頭艙鑽了出來。
“不行，後秋的水涼，傷身子，下不得！”
“唉，實在沒辦法，只有副船帶著回去上船臺去破了！”
人們船頭船尾中跑來跑去議論著，抓耳撓腮。
“水涼我這熱！”黑大個兒斬釘截鐵地拍胸膛，“不能因為機器停轉影響生產！”隨後，仰起脖子灌了幾口酒，掙脫眾人的手跳下船，頓時，浪花把他那健壯的身體淹沒了……
當大夥費力地把他拉上船時，他已經凍得說話都困難了，結結巴巴地 說：“破……破開……開了！”
任英秀及時把一碗熱麵湯端到他跟前，溫和地說：“趁熱吃了，裡頭有薑絲，去寒。”
黑大個兒在炊事員的幫助下，把麵條吃了，連湯也喝了個精光，又像上回一樣咂咂嘴，然後感激地凝視著她。
任英秀臉一紅，忙不迭地收拾碗筷退出去。
我對這位黑大個開始有了好感，等漁船繼續前進，他也換上乾衣裳時，我倆便圍在灶前攀談起來。看來他是個很健談的人。
“你不知道？”他揉著鼻子，漸漸恢復原狀，“我這個人個別，不光是個大肚子漢，口還嬌，只為這，換了好幾個大師傅都跟我合不來。前些年小任沒來時，有一回，大師傅晚飯做饅頭鹼大了點，我就沒吃。趕到了後半夜，餓得實在不行，我就摸著黑，偷著想找點啥吃，誰成想大師傅嘔氣，都藏起來啦，連黃饅頭也沒影啦！也巧，這當兒車出毛病了，我餓得渾身沒勁，連搬子也擰不動……哈哈，不怕你笑話嘍——嘿，自從小任來這船上可美了我了，人家做的飯簡直跟餐廳一個味兒！當然啦，人家小任光關於做飯的書就看了一大網兜子，得空就把炒勺顛騰幾百下子，胳膊腫了照樣練。可就這樣，有時也還不隨我的口。對了，昨晚吃飯你不是也看到了麼，嘻，我也有點過火……”
“你對人家的工作要求得滿精益求精嘛！”我故意拖著長腔打趣道。
“兄弟，你算說對了！俗話說得好：幹啥吆喝啥。不瞞你說，前些日子我跟小任訂了個‘條約’要開展技術練兵，幹好本職工作。我開車要保證不因為車停耽誤生產；她做飯要保證人人吃飽吃好，幹活有力氣。——噢，我知道你向著老同學，昨晚吃飯時你不滿意我，可我沒犯在她手裡呢，要是她抓住我的錯呀，不呲得我哭鼻子才怪呢！這叫做互幫互學，還加上個互相監督嘛……”
我們一齊大笑起來。
由於贏得轉移漁場的時間，這一網拖到了好幾千斤蝦，望著倉裡活蹦亂跳的大對蝦，我彷彿看到這蝦出口換來的外匯，正像一支彩筆，描畫著祖國四個現代化的藍圖！
我想：如果任英秀像幾年前那位炊事員那樣，黑大個兒準得餓得又沒勁了；反過來如果黑大個吃飽喝足了，沒有責任心不下水去排除故障，漁船準得住進“病院”，哪裡會有眼前的豐收情景呢？我想也許這就是任英秀所說的各自幹好本職工作的意義吧！
當漁船迎著燦爛的朝霞返航的時候，我在伙房的桌子上，看到了厚厚一摞書，呵，原來任英秀正在補習中學時代的數理化！在一個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八個清秀有力的字：“幹著今天，想著明天！”
啊！這是多麼深刻的話。任英秀和她的同志們不是正用今天平凡的勞動創造著美好的明天，並且刻苦學習文化科學知識，準備將來能夠自如地駕馭“明天”嗎！
一陣激越的小提琴聲從船頭傳來，那動人心絃的旋律把人們思想的潮水，引向祖國的江河大地，匯入眼前這歡樂的大海……
（發表於1979年第5期天津《新港》文學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