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1日,豫劇大師常香玉在鄭州因病逝世,享年81歲。
儘管老人彌留之際留下“喪事從簡,不發訃告”的遺囑,希望身後事不要驚擾大家。
但3號上午,在鄭州市殯儀館的遺體告別會上,來自全國各地的戲迷們紛紛湧來,以至於前一天晚上,鄭州的鮮花店用來製作花圈的白花和黃花,銷售一空,只好臨時去外地調貨。
他們只為能見自己最熱愛的藝術家最後一面。
一
如今,常香玉故居,這個由四孔窯洞、三間平房組成的農家院落已成為當地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每年有上萬人前來瞻仰、學習。
其中,一架名為“香玉劇社號”的米格—15噴氣式飛機模型特別引人注目。
這是她那段凡人壯歌的見證!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10月,中國人民志願軍參戰。
在“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號召下,全國掀起了參軍參戰,捐獻飛機大炮的滾滾浪潮。
1951年6月的一天,廣播上播發了一條來自朝鮮前線的訊息,中國人民志願軍某高地遭受百餘架敵機狂轟濫炸,傷亡慘重。
聽到這個訊息後,常香玉一夜沒睡。她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常香玉在採訪中說:“我們捐獻了幾天,覺得沒有捐幾個錢,意思沒有儘夠。我那時候就提出來,要捐一架戰鬥機。
我要用我的演出,用我的本事,用我的力量,用我的血汗,捐獻一架戰鬥機來保衛我們的國家。“
常香玉捐獻一架戰鬥機的想法,立即得到丈夫陳憲章的支援,並決定以捐贈“香玉劇社號”戰鬥機為名,到全國義演。
那時一架戰鬥機需要舊幣15億元人民幣。
按照當時的情況,這個數目需要半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演出才能夠達到。另外還需要一大筆錢來作為到各地演出的費用,以及照顧留守的家眷。
常香玉就決定把自己一輛用來拉戲箱的卡車賣掉,又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
離出發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常香玉提出來要有一個愛國的戲來配合。陳獻章在西安街攤上找到了一本京劇《木蘭從軍》。
經過幾天幾夜的改編,寫成了早期的豫劇《花木蘭》。
第一站,常香玉就選擇了她13歲成名的地方,河南開封。
第一場演出就座無虛席,觀眾反應很好,這些戲聽了好多遍,怎麼聽也聽不煩。
常香玉回憶:“一到開封我就病了,牙疼得厲害,臉也腫了起來。到了晚上,我的新單子都快被我扯爛了。但想想捐獻一架飛機這麼大的任務,一開始你就不能演了,我也就硬頂過來了。”
隨後,他們又來到新鄉、武漢,同樣受到群眾的熱烈歡迎。
但一合計,票價實在太低了,這樣下去,恐怕半年完不成任務。
恰在這時,在廣東工作的葉劍英,被常香玉捐贈一架飛機的行為所感動,派人邀請香玉劇社到廣東演出。
這卻令香玉劇社的成員們犯了難!
常香玉回憶道:“原來我們都覺得不中,人家不會懂。你看從一個河南到廣東,那簡直像到外國一樣。人家說話咱也不懂,咱說話他也不懂。
想著不中,誰知道到那兒,廣東人民的那個愛國熱情、那個群眾不得了。那個票是今天一個樣,明天一個樣,一直在上升,還老是不夠賣。
當時有一個歸國女華僑,看到常香玉,一個女演員竟要捐獻一架飛機,她很受感動,就捐了一個表。
陳憲章一接到這個表,就決定當場拍賣。這一下就給湊了不少錢。
從1951年8月7日到1952年2月7日,整整半年時間,他們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以幾乎每天一場的速度,一共演出了178場,共收捐款舊幣15億2,086萬元,超額完成了任務。
此時正是1952年的春節,他們在武漢做了總結。
那天晚上,常香玉看著滿身油泥的丈夫,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此時的陳憲章衣服褲衩破成了裙兒,爛鞋也沒時間換,活像個要飯的!
常香玉義演捐獻飛機的事,震動了中南海,引起了毛主席的關注。
1952年4月,全國文藝匯演期間,觀看完常香玉演出的《拷紅》後,毛澤東握著她的手興奮地說:“你這個香玉了不起嘛!我該向你學習。”
也是這一年,常香玉率領香玉劇社的學員,參加了第1屆全國戲劇觀摩大會,和梅蘭芳等藝術大師一起獲得了最高獎,榮譽獎。
到了1953年初,朝鮮戰爭進行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正當“香玉劇社號”戰鬥機,在朝鮮上空與敵人搏鬥的時候,常香玉又帶領香玉劇社的成員出發了。
二
常香玉作為祖國慰問團第5團的副團長,來到朝鮮戰場,慰問志願軍,慰問那些最可愛的人。
慰問團一到戰士們的駐地,還沒等常香玉完全從車上下來,文工團的女孩子們就把她給抬了起來,歡呼著:“歡迎慰問團,歡迎常香玉”。
當天,常香玉就要求下分隊演出。
戰士們最喜歡看《花木蘭》,常香玉每到一地都先演《花木蘭》。
不管人多人少,哪怕就一個哨兵,也要給他清唱一段。
平時只要有空,常香玉就帶香玉劇社的成員,來到戰士們的屋裡頭,給他們洗髒衣服、髒襪子。
在朝鮮的日子很艱苦,他們五六個月沒有吃過青菜。
這天,炊事班為了給慰問團改善生活,就到山上挖野蒜、野蔥、野菜,回來包包子。
當大家都吃得很盡興時,在一旁的陳憲章卻把自己的那份給默默藏了起來。
他知道這是個稀罕東西,他要留給常香玉。
晚年的常香玉回想起這個事,滿臉都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在板門店簽訂。
停戰協定簽字後,彭德懷總司令會見了慰問團全體成員。
彭德懷對常香玉說:“咱們是老相識咯,我在西安看過你的戲。你和你的劇團給志願軍捐獻了一架飛機,這種愛國精神是了不起的,我們志願軍感謝你!”
常香玉連忙說:“不,不,我們做得不夠,比志願軍差得遠。志願軍流血犧牲,保衛了祖國安全,應該感謝志願軍。”
晚上,彭德懷觀看了慰問團的演出,節目非常精彩,博得了陣陣掌聲,常香玉表演了著名的豫劇《花木蘭》。
演出結束後,彭德懷走上舞臺,和演員們一一握手,他專門把一束鮮花獻給了常香玉。
彭德懷說道:“你唱得好,表演好,每個字每句話我都聽得清,這很難得。《花木蘭》這齣戲有教育意義,可以給戰士們多演,花木蘭的愛國精神應該發揚。”
慰問結束,回到國內的常香玉又開始了她新的征程,切實踐行著“戲比天大、德藝雙馨”的藝術之路。
三
1955年,中央成立河南豫劇院。
常香玉和香玉劇社全體成員奉命從西安調到鄭州,常香玉任河南豫劇院院長兼一團團長。
在這個時期,常香玉帶領河南豫劇院一團,從北大荒到新疆建設兵團;從中原農村到福建前線,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常香玉:“那時候演戲是部隊三個月,農村三個月,工廠礦區三個月,成天在社會上演出。”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他的代表劇目《拷紅》、《白蛇傳》、《花木蘭》、《大祭樁》、《破洪州》、《五世請纓》等日臻完善,逐漸形成了自成一體的常派唱腔。
1987年,常香玉在首屆中國藝術節演出期間,產生了設立香玉杯藝術獎的想法。
這為後來河南地方戲的發展做了極大的貢獻。
但因成立基金需要資金,65歲的常香玉,再次披掛出征,沒成想卻獻出了一隻眼睛。
四
常香玉就像36年前捐飛機一樣,帶領豫劇一團,去鞏縣,上寶雞,下西安。
在一次《香囊記》的演出中,眼看就要開始了,卻從鄭州發來一封電報,說戲中的4個轎伕有3個來不了了。
這可把常香玉給急壞了。
她告訴大家:“願意退票,立即就給你們退了。”
觀眾的熱情很高,嗷嗷叫道:“我們就是來擁護你這個大師,聽你唱戲的,你唱啥都是好的,就是隻有一個人抬轎也可以。”
當時觀眾的行為,像極了前段時間,網友為支援鴻星爾克而紛紛做出的野性消費行動。
臺上的常香玉感動極了,為了不辜負觀眾的熱情,只好想出了另一個辦法。
《香囊記》的演出時間是兩個多小時,常香玉就額外增加了一個鐘頭,由自己來唱。
第二天,她又是唱了滿滿一天,老人身體就有點吃不消了,眼睛開始紅起來。
後來到北京同仁醫院檢查,醫生說這個眼睛不行了,只有眼角能感覺到一點點光亮。
這次演出常香玉湊夠了29萬元,常老師的兒子陳嘉康自掏腰包拿出了1萬,湊足了30萬,這樣才成立了香玉杯藝術獎的基金。
成功的花,人們只驚羨現時的明豔!然而當初她的芽兒,浸透了奮鬥的淚泉,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豫劇皇后”常香玉也有一段心酸的幼年往事。
五
1923年9月15日,常香玉出生於河南鞏縣(今鞏義市)一個叫董溝的小村子裡,原名張妙玲。
到9歲的時候,按照她的家庭情況,依當地的習俗,她該被送童養媳了。
常香玉的父親張茂堂不願讓女兒做童養媳,就變賣了家中唯一一個破窯洞。
全家就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張茂堂一邊找戲班讓女兒學習,一邊做小生意。
戲班裡有一句話叫,戲是苦蟲,不打不成。
常香玉回憶時說,父親對自己很嚴格。
她曾經練習踢腿,練到腿腫,直往下流黃水兒,父親也沒有叫他歇過;練戲詞練得嘴和舌頭都麻木了,都感覺不到是自個的。
電影《霸王別姬》裡對練戲的苦有過形象的描述。偷跑出去玩耍的小男孩,怕挨師傅的打,竟選擇了上吊自殺。
常香玉自幼隨父親到各地去串集鎮、趕廟會,以演戲為生。
當時村裡人聽說張茂堂要帶著閨女回來演戲,就很氣憤。
那時的人們認為戲子很丟人,把祖宗的臉都給丟光了。不讓常香玉父女進鞏縣來,除非不姓張。
沒有辦法,常香玉只好認常會慶做乾爹。
而常香玉的中的“香玉”,便是張茂堂由戲詞裡楚霸王項羽的名字而來。
頗有天分的常香玉,加之父親的嚴格要求,從前臺墊戲開始,到中軸,再到壓軸。
在常香玉13歲的時候,他已經名滿開封,主演六部《西廂》。
當時在開封競爭很激烈,但常香玉武功紮實、吐字清晰飽滿,音量充沛。她和她父親打破根深蒂固的門戶之見,大膽採用其他門派的唱法,在豫劇舞臺上獨樹一幟。
正當常香玉在開封越來越紅時,大難卻降到了常香玉身上!降到了中國人身上!
六
1937年7月7日,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整個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1938年3月,日本飛機對開封實施轟炸。
在開封淪陷前夕,常香玉和他的父母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逃難生活。
鄭州、鞏縣、洛陽、寶雞、西安,常香玉一家三口,一邊逃難一邊找戲班演出。
一路上他們嚐盡了人間苦難,還經常受到欺負。
常香玉回憶說:“我就受不了人欺我,他侮辱我,他欺負我,我就受不了這個氣。”
到寶雞的時候,有一個青幫頭目叫李月村,在當地勢力很大。
在他娶第五個小老婆的時候,讓常香玉去清唱。
常香玉被迫和戲班樂隊一起到了他家。因為心裡有氣,常香玉故意唱了一段《秦雪梅弔孝》。
這下子可惹惱了他們。
這幫人就動了手,常香玉也不甘示弱,就拿茶杯、拿盆子還擊,最後那幫人掏出了槍。
本以為常香玉這下終於屈服了吧?
她沒有!
她一把把手上戴的兩個金戒指給吞了下去,並拍著胸脯,說道:“你朝姑奶奶這打,今天給我打死了,再過18年還是我!我就死了,你們也不能安生!”
所幸,常香玉被及時送到了醫院。
禍兮福所倚,也就是這次在醫院裡,她找到了自己的一生所愛。
七
她常對人說,如果沒有陳憲章,就沒有今天的常香玉。
常香玉在寶雞演出的時候,陳憲章經常前來看戲。
日子久了,陳憲章由愛常香玉的戲,到愛常香玉的人。
1943年的6月3日,他們在西安的一個小飯店裡,舉行了結婚儀式。
隨後,陳憲章辭去工作,從此成了常香玉的幕後英雄,也從此開始了他們大悲大喜的情感生活。
結婚後,他們婦唱夫隨,一個寫戲,一個演戲。
先後為多個學校募捐,用自己微薄的收入為難民舍飯,為家鄉修壩。
到了1948年,常香玉和丈夫在西安馬場子13號租了幾間房子,辦起了豫劇學校。
後來改為香玉豫劇改進社,簡稱香玉劇社,專收無依無靠的苦命孩子。
一時間報名的人很多,特別是沒飯吃的孤兒寡母。
風風雨雨幾十年來,他們一直相濡以沫,陳憲章不僅是她的伴侶,更是她事業上最有力的,默默無聞的支持者。
2000年7月,陳憲章去世。
在陳憲章最後病重的日子裡,常香玉辭去所有的社會活動,專心盡一個妻子該盡的義務——悉心照顧陳憲章。
病床上的陳憲章,斷斷續續對常香玉說:“娶了你,我一生不後悔,來世讓我們再做夫妻。”
陳憲章去世後,常香玉每天晚上休息的時候,都要對著陳憲章的照片說話,他經常自言自語地說:“這人不能同日生,咋不能同日死呢。”
八
著名節目主持人白燕升曾多次採訪過常大師,並與常大師的四女兒有深厚的友情。
白燕升說每次演出時,常大師都會早早地化妝,從來不用導演、工作人員操心,半個小時前就準備好,在場邊安靜地坐著等待。
“有時候戲裝行頭是很重的,一個疾病纏身的老人這樣認真、安靜地頂著很重的行頭坐在臺邊等待半個小時,真是讓我感覺到,她是一切讓位於舞臺,一切讓位於藝術。”白燕升說常大師最打動他的地方就是她對藝術的尊重與執著。
常香玉大師曾在節目中,對年輕文藝工作者說:
“每一次的演出我都要認認真真。頭一條就要做到,這個藝德方面的事情。另一條就是要把戲認真地演好,也就是咱們平常說的話,一步一個腳印,怎麼樣把戲演好,對得起觀眾。希望這些年輕的同志們,你們都記住,好好地為人民服務,要叫人民從心裡承認,你們都是藝術家。”
2004年7月27日,國務院追授常香玉“人民藝術家”榮譽稱號,追授儀式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
2009年,常香玉當選“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2019年被評為“最美奮鬥者”。
人去聲尚在,清香猶伴人。耳邊彷彿又聽到了常大師經典的《花木蘭》片段: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閒?
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白天去種地,夜晚來紡綿,
不分晝夜辛勤把活兒幹,這將士們才能有這吃和穿。
……
這樣的人民藝術家,可值得觀眾的野性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