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彭德懷年譜》記載,整個1951年,彭總的工作與生活都圍繞著緊張的朝鮮戰事,準確地說,工作是工作,生活也是工作,只有翻到年底,才終於穿插了一條飽含溫情的記錄:
“11月20日 在檜倉志願軍司令部與夫人浦安修團聚。浦安修是隨‘西北工業參觀團’到東北地區參觀結束後,由瀋陽經安東到達志願軍司令部探望彭德懷的。她在檜倉居住一週後即回國。”
在彭總與浦安修長達36年的婚姻中,聚少離多是夫妻二人相處的常態,團聚在一起溫馨的、甜蜜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數,要說最令他們難忘的,必定是在朝鮮的那一次見面,而夫妻倆的這一次見面,確實是少不了洪學智的功勞。
檜倉的志願軍司令部
1951年9月20日,中國志願軍司令部機關由空寺洞轉移到平壤東北方向的檜倉,此處是志願軍司令部最後一站駐地,一直到1953年7月停戰為止,為了這次志司總部轉移,志願軍副司令員洪學智可算是磨破嘴皮了。
空寺洞的志司總部四面環山,只有前面一個口子可以進出,一旦敵人攻上來,把口子堵住,後果將不堪設想,好幾次,洪學智和鄧華都勸彭總把司令部往後遷,可彭總就是不同意,這是他多年來帶兵打仗的習慣。
他喜歡指揮靠前,身先士卒,在太行山也好、在大西北也好,從來沒有躲到後面去的習慣,所以哪怕如今他已過天命之年,來朝鮮後仍要求到最前面的地方去。
洪學智對彭總的作風和脾氣已經很熟悉了,沒有辦法,他又帶人在山後開出一條道來,萬一敵人封鎖,從山後小路可以撤出去。
可這樣終歸太被動、不安全,以後的好幾次,洪學智都勸彭總:“你在前面,靠敵人那麼近,萬一敵人進攻,有情況,出了問題怎麼辦?就是在前面,你也不能直接到前線去看哪!不也是靠電話、電報嗎?”彭總這才同意,把司令部移到了與朝鮮方面聯絡方便又比較穩定的檜倉。
11月的朝鮮檜倉志願軍司令部,天寒地凍,彭總一直以來都住不慣洞裡,嫌潮溼憋悶,白天也得點蠟燭,住久後他多年征戰累積的面板病、關節炎就全都冒出來折磨人。
但敵機騷然頻繁,他只能將就躺在雨水浸溼後發潮的被褥裡休息片刻,其實更多的時候,彭總都靠著牆睡兩三個小時就爬起來處理繁重的工作了。
彭總在長征時吃青稞落下胃病,朝鮮又潮又冷,吃得也不好,時常工作到後半夜也就烤個土豆充飢。
於是常常胃痛便血,警衛員勸他注意身體,吃得好一些,還要受到他的責備:前方戰士們只能一把炒麵一把雪,自己怎麼吃得下呢?
“他又是這樣一個人!”
入深冬,朝鮮更是寒冷難耐了,地面都被凍得裂開縫,志司總部的飯菜卻依舊清寡得很。
彭總不說改善伙食,誰也是不敢動的,當年在大西北,炊事員想著彭總勞累辛苦,哪怕生病也不願吃病號飯,就給彭總的黑豆飯裡悄悄加些豬肝、雞肉。
結果沒多久就被彭總派到別處工作去了,彭總覺得這位炊事員雖然是為他著想,但總是為他搞特殊,表現很不好。
11月20日,副司令洪學智找來彭總的秘書楊鳳安,和楊說:“今天有貴客來咱們這裡,你安排一頓湖南菜飯。”突然要備一桌好飯菜,而且是副司令親自囑咐,楊鳳安好奇極了,忍不住問:“貴賓是誰啊,還要由你洪副司令親自佈置?”
洪學智神神秘秘地囑咐楊鳳安千萬不能告訴彭總這件事,說:“你別管那麼細了,安排好了你自然就知道。”
到開飯時間,志願軍的幾位將領陳賡、鄧華、洪學智都坐在辦公室等著彭總從作戰室過來吃飯,辦公室的桌上放著幾盆臘肉等大家都愛吃的湖南菜,每個人都笑眯眯的,彭總一進來就覺得好奇怪:“今天有什麼喜事?”
洪學智和彭總打啞謎,就說是有貴客來,彭總更疑惑了,怎麼有貴客來志司總部,他這個司令員還會不知道,他想,大概是生活過得太艱苦,幾位將領受不住要改善伙食。
洪學智笑:“你一見面就知道了,還是你很熟悉的貴客呢!”
說著,一位身材高挑、穿著樸素的棉服的女子走了進來,來人正是洪學智口中的“貴客”——與彭總結婚相伴13年的妻子浦安修。
1950年10月,北京來的飛機突然把彭總從西安接走,臨走前他只交代妻子要把他留下的工作處理好,那時他也以為自己不過是去北京開西北建設的會議,幾天就回來。
等到北京後,彭總才知道抗美援朝掛帥的人物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當然是義不容辭帶領著志願軍戰士跨過鴨綠江,只是臨走時也沒來得及與浦安修說一聲,道個別。
直到第一次戰役後國內開始報道志願軍在朝作戰的訊息,浦安修才知道自己去北京開會的丈夫已經到朝鮮許久。
這一走就是一年多,隻言片語也沒留下,夫妻倆都很是激動,浦安修激動得話也說你不出來了,結果一盆冷水就潑上頭。
浦安修後來回憶說:“彭老總對親友很嚴格。1952年,組織上派我參加赴朝慰問團藉此去見他一面。誰知,一見到彭老總,他當眾罵了我一頓,說司令員的老婆來了,一百萬志願軍戰士的老婆怎麼辦?!誰叫你來?當時我心裡很委屈,淚水不由得流了下來。但我不怪他。”
浦安修冒著嚴寒從西北顛簸到朝鮮,剛進門站穩,飯都沒吃一口,就被丈夫當眾嚴厲地責備,混雜著激動和委屈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洪學智見狀趕緊解釋,告訴彭總浦安修並非是搞特殊,她隨“西北工業觀光團”來東北參觀,距離那麼近,夫妻倆又好久沒見,她在國內聽到彭總幾次遇險的訊息後也很擔心這邊的狀況。
所以洪學智才安排浦安修在參觀結束後過來看看,沒提前告訴彭總,是想彭總要是知道了,肯定不會讓浦安修來的。
聽完洪學智的解釋,彭總的臉色這才陰轉晴,招呼大家坐下吃飯。
長期的戰爭生活,嚴重損害了彭總的身體健康,雖然他總說沒有大礙,但作為妻子的浦安修最是清楚不過,她本來期待著新中國成立後彭總能好好恢復一下健康,可就當戰爭年代聚少離多的他們好不容易在西安有個家時,彭總又臨危受命去了朝鮮。
浦安修回憶:“這期間,我曾去過朝鮮一趟。那時,他住在一個潮溼的山洞裡,幾個子彈箱搭起個辦公桌,行軍床上的被子有一股黴味,他從不要求什麼特殊照顧。
聽警衛的同志說,他的腸胃炎及痔瘡常犯,有時便血。但我看到他毫不在乎這些。他的全部心思,全部精力,都用到了戰爭上。
他看檔案,接電話,對著地圖沉思,偶爾才和我說幾句話,問問國內的建設情況,志願抗美援朝的情況。我真替他擔心,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戰爭那麼激烈,他又是這樣一個人!”
夫妻倆短暫的相處時光裡,彭總總算能從忙碌的工作中擠出時間來,卻也不是與浦安修談論風花雪月、兒女情長,而是向妻子詢問國內的發展狀況,沒過幾天便催著浦安修趕緊回去工作。
好不容易能見上一面,結果又催著走,浦安修心裡當然有些難受,但她也知道,彭總一是心繫大西北的建設,要她不能耽誤工作,一個也是擔心前方危險,她回到國內就安全了。
從未改變過
彭總對浦安修總是很嚴格,他們在延安新婚不過十多天,彭總就離開妻子趕到前線去,等浦安修到太行山去工作,他也要求妻子週末才能從北方局來總部相聚。
冬天大雪紛飛,夏日野獸出沒,浦安修也只能獨自摸黑過來,彭總是從不允許警衛員送她的。
而且由於太行山缺水,浦安修走到總部後已經大汗淋漓,彭總也只允許夫妻倆共用一盆水洗漱,等洗漱完這盆水還要留下來給彭總洗衣服。
太行山糧食不夠的時候,彭總格外要求作為幹部的浦安修帶頭上山挖野菜,還特別強調她必須每天交足量,他每天要檢查,浦安修身體實在撐不住想和他請假一天,彭總不僅不允許,還大發脾氣,說要給她處分,浦安修不得不帶病上山挖野菜。
但彭總嚴格要求的不止是自己的妻子,對於他自己,更是嚴格到苛刻的地步,他主動取消津貼、小灶等優待,別人送的奶粉他道盡大鍋裡與戰士們分享,自己的馬也經常讓給傷病員騎。
浦安修說:“為了保證他的健康,對他這種要求自己和士兵同甘共苦的嚴格做法,同志們不止一次出面干涉,我也不止一次婉言規勸,希望他注意身體,注意休息。他雖然一時一事依從了,但過後還是照常,誰都拿他沒辦法。
從太行山到延安,從朝鮮戰場到北京,從戰爭年代到和平環境,我所知道的他,這個作風一直沒有改變。”
人生若只如初見,彭總與浦安修的婚姻最終沒能得到一個圓滿完美的結局,但那些在太行山、在朝鮮同甘共苦的時光,兩人都一直銘記在心。
彭總病重在床時仍和哨兵說:“要是現在還想當年革命的時候,和老婆在一起的情景是多麼地好啊!”而浦安修日後也說:“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我才真正認識他,理解他,也恨他,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