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個贏家的性別戰爭終究是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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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言
從昭和男兒，到平成廢宅，再到如今的令和弱子，日本的男性形象似乎在一個奇怪的方向上一騎絕塵。而“御宅族”“絕食系”“躺平男”等俚語的興起，似乎更佐證了上述觀點。一個問題隨之而生：日本男性是如何從曾經武德充沛的昭和男兒，演變為如今令人咋舌的令和弱子的呢？
2.儒家文化圈的邊緣學子
一直以來，古代日本都是以“中國傳統文化優秀學子”的面貌出現在世人眼中。然而在家庭層面上，不同於古代中國形成的絕對父權與夫權，儘管遣唐使從中國帶回來儒教的思想使得以男性為中心的律令政治不斷向基層社會滲透，但由於日本長期的民間信仰的影響及其特有的家庭制度和政治分權結構，日本女性不僅保留了在經濟活動中的重要角色，也存在有社會參與的空間和可能。
日本武士階層
鎌倉時代到江戶時代約400年期間，日本一直施行的是“士農工商”的世襲性等級身份制度。但需要區別的是，日本的“士”不是儒士，而是將軍家臣的武士，武士家庭的孩子從小學習漢文和儒教的忠孝思想，培養武士對主君忠誠的價值觀，這也就決定了數百年來，武士階層的日本男性都倚賴於與其沒有血緣關係的其他男性。這種男性之間的關係對建立親密情感以及經濟政治網路都非常重要——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期裡同性戀都被武士視為光榮的傳統。
因此，我們可以注意到日本開始形成這樣一個傳統：不同於傳統中國血緣關係的至高無上，也不同於西方對男女配對的重視，在前現代的日本武士階層，男性對領主和男性群體的忠誠總是優先於家庭關係。而武士精神的影響也是深遠的——無論從社會還是家庭而言。
3.從維新到戰前
隨著明治維新的開始，軍事化的國家資本主義開始滲透至日本的每一個角落，前現代日本分權分層的社會結構開始崩潰。明治政府在對民眾賦予“平等、自由”權利的同時，也要求民眾承擔起“教育、兵役、納稅”的國民義務。個人不再屬於領主、父母，而是屬於國家。而在這一歷史時期，武士精神也被重新包裝以適應現代的軍事和軍國主義社會的需要。明治維新的領導人把自身所遵奉的武士精神融入進整個國家傳統中，以取締中底層原有的對父親的忠誠。
由於社會經濟的發展，在外工作的父親和子女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家庭教育的任務幾乎全落在了母親肩上。因此日本的知識精英便在現代國家的框架下，對國家、家庭、女性之間的關係和角色進行了一定的梳理，其結果便是“良妻先母”的思想在“為國家培育優良後代”的號召以及政府政策的推動下，向全體國民滲透。但不同於傳統中國中“賢妻良母”的是，無論是“良妻賢母”的思想啟蒙，還是“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其目的第一不是為了血脈的延續和家業的傳承，而是為國家培育後代；第二夫妻之間不是支配與服從的關係，而是角色分工的不同。
女權運動海報
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在對外擴張的同時，也不斷把戰爭所得用於產業發展、基礎設施建設和教育的發展，因此迎來了思想解放與經濟蓬勃發展的大正時代，為女性的教育以及社會參與提供了有力的社會環境。同時，儘管男性同家庭本就不堅固的聯結被進一步削弱，但在戰爭年代，透過軍隊這一群體，男性連帶關係在社會關係中的地位變得愈發重要——也正是透過男性連帶關係來“提升團隊凝聚力的主要群體聯絡或聯結經驗”，使得日本士兵在戰爭中取得了不可思議的戰果。
4.奇蹟年代：暗流湧動
在戰爭期間，男性連帶關係在戰術和戰略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而到了戰後，這種關係則被用於服務經濟的發展。日本企業成功地把戰爭時期父輩在前線的情感生活傳遞給了日本的年輕男性，並在企業內部形成了半軍事化的氛圍——顯而易見的上下尊卑制度，對犧牲及“耐力”的強調，員工們則像士兵那樣生活、行動和思考——而這也是有意為之，“以激發那種奉獻的熱情和精神，讓年輕人共同作戰，甚至為對方犧牲”。
日本居酒屋
日本男性而言，在戰後的頭幾十年，成為一名優秀的企業戰士意味著穩定的收入和薪水、以及加入一個優秀的男性群體（取代了過去的軍隊），使年輕的日本男性獲得作為男人的社會價值和自尊。但代價也是顯而易見的：與工作相關的事情佔用了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其他男人因此成為了情感支援及人際關係的主要來源。對日本的工薪族而言，真正親密的關係是在同事和老朋友間，而不是在家裡——家庭只不過是他們的加油站，與之相對應的便是“居酒屋文化”的興起。
然而在這樣一個高速發展的時代，日本女性根本來不及為適應新的環境、新的社會角色做好準備——也沒有人去闡明她們所處的現況如何、又該扮演什麼樣的社會角色。滯後的政策、舊有的偏見、丈夫回家也只是睡覺，她們發現自己困守在狹窄的住所，小孩需索無度，小孩的父親或較年長的親戚不會幫助養育，有時還需要照顧年長的婆婆。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年輕日本女性在目睹了自己母親在家庭的生活後選擇了退出。高速增長體制的設計在將女性推入悲慘境遇的同時也提供了一條出路——那就是成為職業女性——並且隨著日本變得越來越富有，她們也有了更多可能的生活方式和影響社會文化的路徑。
越來越多的女性拒絕按照她們“應該”遵從的方式行事，然而社會在驚慌失措的同時並沒能認識到高速增長體制一開始就給許多女性設下了陷阱，也沒能認識到不斷變化的經濟環境如何使這個陷阱越來越清晰地暴露在女性面前。面對變化的環境，行動遲緩的掌權者所做的只是在邊緣進行一些不痛不癢的修補——而這種決策的滯後與淺薄對日本男性來說可能更具毀滅性，並在不久的將來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對他們進行打擊。
5.平成景氣：夢醒前分
高速發展的日本終於迎來了黃金年代——平成景氣，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紅利使得當時的日本公司願意付出高溢價給男女性青年。女性的經濟獨立逐漸成為現實，而長期的被忽視終於導致了反噬，日本的女權運動轟轟烈烈地發展起來，其訴求也從一開始的“平權”轉向後期的“特權”。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由於日本男性的大量死亡，使得戰後隨之而來的生育潮中男性出生比率一直走高，並於1966年達到頂峰。而在他們成年後，男女比例的失衡所導致的擇偶問題也開始浮出水面。
平成時代
過去，經濟和社會現實的因素不可避免地影響著女性的擇偶觀。而現如今，她們現在可以自由地運用性、浪漫以及其他標準來選擇伴侶。昭和男兒作為日本傳統優秀男子的典型代表，儘管為懷舊派和企業家所追捧，但在追求女性時卻屢屢碰壁——事實上，外表俊秀而女性化，溫柔而有禮有節，在日本各地被視為吸引女性的普遍標準。
一些俚語也為我們窺視那個年代提供了線索。正如“無用的老男人”用來指代退休男性、“老傢伙”（おやじ）用於指代工薪族一樣，用來形容年輕男性的一些用語已近乎公開的嘲諷。許多日本年輕女性稱呼她們的男朋友為キープ君（保持君），其含義是男朋友被留在身邊是因為他在某些物質方面可以滿足女人，而不是因為她對他有很深的感情。同理，アッシー君（跑腿男）是說他有一輛車，可以提供代步工具；メッシー君（買單男）是說他會帶她去高檔餐廳，給女性一種高貴身份的象徵；貢ぐ君（送禮男）則是指他會給她買昂貴的禮物。而日本男性也逐漸被描繪成受“肉食女”支配的懦弱、被動的“食草男”。
經濟的高度繁榮打破了日本從明治時期到昭和後期的男女分工傳統，女性的賦權使得長期被忽視的日本女性以難以想象的力量和方式開始對社會施加影響。日本男性驚恐地發現他們在遠離家庭的同時，同企業內男性群體的聯絡也被削弱，而老式的武士精神則成了被戲謔嘲諷的物件。在那一歷史時期，日本女性決定了日本男性應該如何行動和表現自己。而女性擇偶時的篩選以及企業制度的變更，則使得日本男性獲得情感滿足和爭取他們作為男人的自尊的傳統方式被打破。但代價是什麼呢？
街頭運動
6.失去的二十年：擺爛時代
如夢似幻的黃金年代並不持久，隨著泡沫的破滅，失去的二十年到來了。經濟停滯，企業倒閉，公司裁員，崗位減少。而女權運動不受控制的發展以及企業出於可持續性竭澤而漁的目的，使得大量女性被裁員趕回家庭。儘管如此，蛋糕仍然不夠分，於是在瘋狂的內卷之下，不那麼卷的男性也被淘汰出局。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然而人們的心境卻不同於往日。經濟創傷使得日本男性更難在企業和政府機構中獲得穩定職位——而這則是獲得社會地位和安全保障的唯一可靠途徑，與傳統的割裂以及女性的反噬則令他們在形成自我認同時陷入迷茫。結果便是一波又一波的性焦慮和社交恐懼，隨之而來的是數百萬年輕日本男性相互不來往或與異性絕緣。“萌え”、“蟄居族”、“絕食系”也就是在這一時期開始出現，而擺爛、躺平則成為了越來越多日本男性的選擇。這些現象反映出了一個潛在的問題：日本男性拒絕長大，拒絕成為一個男人。可誰又說得清成為男人意味著什麼呢？
與此同時，在女權運動的反噬和企業的圍剿下，日本女性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搭上高額職場成本以及社會固有印象的日本女性，看似在性別戰爭中贏了，但卻沒有任何獎品，甚至還得補交報名費。失去經濟獨立的女性對男性的要求從“三高”變成了“三平”（平均收入、平凡的外表、平穩的性格），現如今則變成了“四低”（低調、低依存、低風險、低燃費）。然而面對迷茫、擺爛的日本男性而言，這並沒有絲毫的吸引力。至於那些在失業大潮倖存的女性，也在高強度的工作以及企業對女性的猜疑中被不斷打磨，並逐漸成為低慾望社會的典型代表。
平成景氣期間的思想運動，割斷了日本新生代同日本傳統精神的聯結。儘管一些現代化的思想開始孕育，但由於社會與政府長久以來對變化、對各種群體的漠視，使得這些思想運動一開始便有激進化、極端化的風險。隨之而來的金融危機摧毀了孕育思潮的經濟根基，本就不那麼深入人心的思想運動無可避免地走向了低谷，而為數不多的成果也被篡奪或者拋棄。狂歡之後，曲終人散，白茫茫的大地上只留下我們所熟知的低慾望社會以及擺爛的日本男性。
7.迷茫與反思
儘管遭遇了經濟寒冬，但日本仍有著殷實的家底。並且事實上，平成蕭條後的日本政府仍在為重振日本經濟做著政策上的努力。但這種努力似乎只是徒勞，失去的二十年變成了失去的三十年，日本在低慾望、少子化的方向上去而不返。
無論是明治維新時期日本的快速崛起還是戰後日本令人震驚的經濟復甦速度，都依仗於一群崇奉武士精神的男性。他們削弱了同家庭的聯絡，放棄了在家庭的地位，將自己的忠誠與熱血完全獻予了所處的男性群體及其男性領主，並藉由這樣的男性連帶關係來構建自我認識。但殘酷的是，在任何時期，對於日本政治和體系而言，這樣一群忠心的武士不過是源源不斷的消耗品與替代品的來源。極端點說，如果日本女性只是生育機器，那麼日本男性則是機器所生產的血肉養料，並用於維護整個體系的運轉。
日本男性並非沒能認識到這點，但對現狀的滿足以及對變化的畏懼使得他們停滯不前，就這樣他們甚至忽視了其他群體諸如日本女性合理的利益需求——並且這種需求隨著經濟的發展愈來愈急迫。最終，在矛盾爆發的那一刻，日本男性驚恐地發現他們所效忠的群體是如此軟弱不堪。日本女性在賦權的同時，以近似報復的心態摧毀了數百年來男性紮根的傳統，並透過激進的方式尋求建立新的秩序，可隨之而來的凜冽寒風很快便淹沒了她們的呼聲。人們摧毀了傳統，在遭遇蕭條之後又轉頭向傳統尋求庇護，可支撐傳統的根基已然不在，大家終究在殘垣斷壁上成了迷茫的遊子——或許仍將繼續迷茫下去。
日本男性的演化史可以視為日本這個國家在現代化程序上的縮影。如何處理傳統與現代化的關係是日本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或許悠久的歷史和傳統猶如枷鎖一般限制了它的前進，但如果丟掉這些枷鎖，那它又如何在這混沌的世界構建自我認知？
同樣能引起我們思考的則是日本男女性之間關係。日本特有的社會體制使得男女性在不同的領域分別獲得了優勢地位、並催生了不同的看待問題的視角，而男性與家庭脆弱的聯絡則使得有效的溝通成為了奢求。因此，儘管兩者都受到了壓迫，卻沒能找到真正的共同敵人是誰。同時，日本的男女性也沒能意識到性別的解放是需要雙方共同參與的活動，只有一個贏家的性別戰爭終究是失敗的。只有在解放女性的同時解放男性，女權（或者平權）運動才能獲得真正成功。
無論現今日本是否意識到了這些問題，現在做出行動似乎顯得為時已晚——更不用說他們根本沒有采取什麼有用的行動。或許，我們還將見證失去的三十年變為失去的四十年。
——End——
作者｜柏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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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劃｜柏蘭
參考文獻：
[1]《東亞女性社會角色與社會參與的中日韓三國比較研究》
[2]《日本及其歷史枷鎖》
[3]《日本權力結構之謎》
[4]《性別戰爭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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