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哀嘆“可可西里不是無人區,是無法區”;他曾組建了“中國第一支武裝反盜獵的隊伍”;他曾喊出“如果要死人,就讓我死在第一個”。
然而,一語成讖……
他就是被譽為“可可西里保護神”的傑桑·索南達傑。
一場葬禮超度一位烈士
1994年2月12日,大年初三,位於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的治多縣卻沒有一點新春的氛圍。人們沒有請客喝酒,也沒有載歌載舞,而是去參加了一場特殊的葬禮。
之所以說它特殊,是因為這是一場火葬。而在藏族人的傳統習俗中,火葬是達官顯要或得道高僧採用的葬法,普通人進行的是天葬或水葬。
葬禮由治多縣貢薩寺大活佛貢薩秋吉主持。死者遺體塗滿酥油,被放置在柏木堆上。隨著火葬臺被點燃,雪山肅立,長號聲咽,400名喇嘛詠誦藏經,百姓們伏地默默祈禱,一起為死者超度亡靈。
死者名叫傑桑·索南達傑,他既非達官顯要,亦非得道高僧,那麼他為何死後能享此殊榮呢?
一個漢子拉出一支隊伍
1954年出生的傑桑·索南達傑,是青海省玉樹州治多縣索加鄉人。
1974年,索南達傑從青海民族學院畢業後,放棄了留在城裡的機會,回到生他養他的家鄉。先在縣中學當老師,後在縣文教局任副局長。1987年,他被組織上派往索加鄉工作。
“天邊的索加”位於美麗的可可西里東邊,是青海省最邊遠的鄉鎮。索加區域遼闊,面積超5.6萬平方公里,其中含可可西里4.5萬平方公里。
被譽為“人類最後一片淨土”的可可西里不僅有著我國最大的黃金礦脈,還是最具代表性物種藏羚羊的重要棲息地和繁殖地。根據野生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博士估算,20世紀初,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超過100萬隻。
然而,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可可西里迎來了最黑暗的時期,非法採礦和非法盜獵愈演愈烈,日益猖獗,自然資源和生態環境遭受嚴重破壞。
1992年7月,玉樹州為了保護和開發可可西里的資源,批准治多縣根據索南達傑的《關於管理和開發可可西里的報告》,成立了可可西里保護機構——西部工作委員會(開始只有四個人),索南達傑兼任書記。
一次,索南達傑帶隊在可可西里巡查時,意外地發現了大量的被盜獵者打死的藏羚羊屍體,有的只剩骨架,有的骨肉完整,卻被剝了皮,血肉模糊。空曠的原野裡這一幕幕血淋淋的場景深深地刺痛了這位藏族漢子的心,他曾哀嘆:“這裡不是無人區,而是無法區。”
中國著名野生動物攝影師奚志農,在談起被盜獵分子打死的藏羚羊時說:
看到一隻母羊的鮮血尚未凝結,還在一滴滴地滾落。母羊的身邊就躺著它的孩子,從個頭毛色判斷,它們來到世間才不過一兩天,還未來得及睜眼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就餓死在母親的屍體旁,還有的小羊尚未出生就被禿鷲從母親的體內拖了出來!
隨即,索南達傑依託西部工委,透過自籌資金的方式成立了中國第一支武裝打擊藏羚羊盜獵的隊伍——武裝反盜獵巡山隊(這支隊伍後來被稱為“野犛牛隊”,意在像野犛牛一樣堅韌、勇猛、能吃苦。),公開向盜獵分子宣戰,打響我國武裝反盜獵的第一槍。
索南達傑甚至喊出:“如果保護可可西里需要死人,就讓我死在第一個!”
那麼,盜獵者為什麼要如此殘忍地獵殺藏羚羊呢?
一條披肩引出一場災難
很久以來,印度控克什米爾地區就有一種習俗——送一條由藏羚羊絨製成的披肩作為最珍貴的嫁妝。17世紀六十年代,法國人把它帶到了歐洲。漸漸地,上流社會的貴婦們開始以披上這種披肩來彰顯地位。
這種由藏羚羊絨製成的披肩,有個神秘感的名字——“沙圖什”Shahtoosh披肩,很多賣家喜歡把“沙圖什”譯成“國王的披肩”,但其實真正的意思是“羊絨之王”。
這是由於藏羚羊生活環境超過海拔5千米,並且常年處於低溫之中,促使它們通體長出厚密的絨毛,非常保暖。相傳,用藏羚羊絨包起鴿子蛋,就能孵出小鴿子。
同時,一根藏羚羊絨的直徑是9至12微米,而山羊絨是14至17微米。極細的纖維決定了它極輕軟的特性。據說,一條“沙圖什”披肩可以輕易地穿過一個戒指,所以又被稱為“戒指披肩”。
這些說法雖然有誇張的成分,但也反映了藏羚羊絨極好的保暖性和輕柔性。
在“沙圖什”披肩中,女士的尺寸為2米長1米寬,大約需要3-4只成年藏羚羊絨;男士的尺寸是2.7米長1.35米寬,大約需要5-6只藏羚羊絨。而重量僅為100多克,其價格一度高達5000-30000美元,成為了中東和歐美一些人高貴和富有的象徵。
上世紀90年代,隨著“沙圖什”披肩在西方市場上走俏,可可西里迎來了一場災難。由於藏羚羊無法像家畜一樣馴養,所以獲得藏羚羊絨的唯一的,也是最快的途徑就是獵殺。因此,幾乎每一條“沙圖什”披肩都沾染著藏羚羊的鮮血。
盜獵者們通常埋伏在藏羚羊的遷徙線路上,對羊群進行大規模的獵殺。根據一些盜獵者的供述:
藏羚羊有個致命的習性,就是晚上車燈一照,它們絕不跑出車燈照射的範圍。人們就邊開車邊對羊群射擊,一次打死一二百隻是很平常的,有時候一次就射死500只。而且要儘快剝皮,不然凍硬了就不好剝了。
在那個時期,可可西里的禿鷹似乎都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跟著車隊就能吃到肉。
可可西里藏羚羊數量急劇減少,平均每年約有2萬隻被獵殺,由最初的大約20萬隻減少至不足2萬隻。在曾經藏羚羊的集聚地和繁衍地,只能看到零星的藏羚羊。這個被稱為可可西里的“高原精靈”正走向面臨滅絕危險的邊緣。
一次巡山化作一座冰雕
自從西部工委調整工作後,索南達傑提包裡的資料也從《工業礦產手冊》變成了《瀕危動物名錄》。在他任職西部工委書記到犧牲的545天裡,有354天是在平均海拔4600米的和人跡罕至的可可西里度過的,曾先後12次進入無人區,行程6萬餘公里。
1994年1月8日,索南達傑帶領3名隊員還有1位借調的司機,開著兩輛汽車(工委的吉普車和租來的卡車)準備對可可西里進行第12次巡山。出發前,索南達傑給愛人發了一封只有4個字的電報:
8號上去。
到1月16日,索南達傑他們一共抓獲了20名盜獵分子,繳獲了7輛汽車和上千張藏羚羊皮子,還有20多支槍和幾千發子彈。他們將槍、槍栓、彈夾全部拆開,放到了吉普車座位底下。
但是在追捕和攔截過程中,有一名盜獵分子的腿被子彈打傷,還有一名盜獵分子得了嚴重的肺氣腫,索南達傑只好安排兩名隊員押送兩個傷員先行到格爾木醫院救治,並用自己的77式手槍換下了隊友的那把臨時借來的、有些鏽跡的54式手槍。
1月17日,索南達傑他們押送著盜獵分子向格爾木行進。3名隊員分乘2輛汽車,卡車帶路,吉普車斷後,編上號的盜獵分子的車被夾在中間。
由於天氣惡劣,風雪交加,車隊折騰一天只走很少的路,天黑後便夜宿在大雪峰上。索南達傑怕盜獵分子被凍死,就沒有給他們戴上手銬,並允許他們活動活動身體。
據後來被捕的盜獵者供認:
我們夜裡悄悄商量,想把索南達傑吉普車下面的機油帽擰掉,這樣就可以把他困住,我們就可以乘機逃跑了。……不過由於索南達傑手持衝鋒槍守夜,一直沒睡。我們一直也沒機會下手。只好又想了另一個辦法,就是把西部工委的人抓住,然後再趕上前面傷員的車,搶走傷員。
1月18日,車隊行至太陽湖西岸時,索南達傑所乘卡車爆胎。為了不影響行程,他讓吉普車上的兩名隊員帶著車隊先走,到有水的地方燒水做飯。然而,這正中了盜獵分子的下懷。
車隊在太陽湖南岸停了下來,2名隊員讓盜獵分子將7輛汽車面對著西部工委的吉普車停成一排後,下車燒水做飯。
可是眼看太陽快要下山了,一名隊員只見盜獵分子們刨冰,卻不見燒水,便攜槍來到一輛吉普車前問道:“怎麼還不燒水做飯?”
一個盜獵分子趕忙下車說:“正燒著水呢,上車來把,外面太冷啦。”
隊員看到車裡面有一人正在用噴燈加熱一個鐵杯子,裡面的水冒著熱氣,即將燒開。
這杯熱水對於寒風中幾天沒吃沒喝的隊員來說充滿著誘惑。正當他準備上車時,車上的一名盜獵分子突然抓住他的頭髮,旁邊的一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其他車上也很快下來幾個人,將他打昏在地。
可是,正在車上昏睡的另一名隊員卻沒能注意到這一切。盜獵分子藉著送熱茶和炒麵的機會,趁其不備將他拽下車,七八個人迅速對其拳打腳踢,直到昏死過去。
隨後,盜獵分子們將他們二人綁在了吉普車上,蒙上眼堵住嘴。
接下來,盜獵分子們並沒有迅速逃離,而是面對著索南達傑將要過來的方向,將車輛排成了一個扇形的半包圍圈。隨著車輛熄火車燈熄滅,現場陷入了可怕的黑暗,沉寂得讓人窒息。
據後來被捕的盜獵分子供述:
我們之所以沒馬上逃走,是因為考慮到索南達傑他們還有2個人,有可能會追上來。不如先下手將他們抓住或打死……
不久以後,閃爍的車燈由遠及近,索南達傑他們來了。車輛在距離車隊大概50米的地方停了下來。他在對司機說了一句“可能出事了,太大意了”,便手持那把54式手槍下了車。
正當索南達傑一人向車隊走去時,4個盜獵者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向他走來,緊接著向他撲了過來。索南達傑迅速開槍打傷1個,打死1個,嚇跑2個。
與此同時,扇形排開的車輛一同打開了車燈,伴隨著密集的槍聲響起,一排排子彈射了過來。
在車燈強光的照射下,索南達傑只能憑著感覺奮力還擊,接連打滅了幾盞車燈。
怕死的盜獵分子們慌忙關閉車燈後,朝著索南達傑的位置瘋狂射擊,直到聽不到還擊的槍聲。他們也不敢上前檢視,就趕忙開車紛紛逃離,甚至都顧不上帶走卡車上的1000多張毛皮。
現場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事後,搜尋小組來到現場時發現,一個子彈打中了索南達傑大腿和腹部之間的動脈,鮮血染紅了身下的土地……而他依然匍匐於地,雙手持槍,怒目圓睜,一動不動,化作了一座冰雕……
“他們用圍獵藏羚羊的方式殺害了索書記……”隊員們痛哭道。
這一年,索南達傑40歲。
一座豐碑帶來一份遺產
索南達傑犧牲後,未竟的事業並沒有中斷過。
1994年,他的妹夫扎巴多傑主動調到西部工委走入可可西里;
1997年,中國“綠色江河促進會”會長楊欣在可可西里建起索南達傑自然保護站;
1998年,曾任全國政協委員的梁從誡先生在以近70歲的高齡走進可可西里後,向英國首先致禁止藏羚羊絨貿易的公開信。
1999年,國務院將索南達傑為之犧牲的地方升級為“青海可可西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2017年7月7日下午,在第41屆世界遺產大會上,青海可可西里經世界遺產委員會一致同意,獲准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51處世界遺產,也是我國面積最大的世界自然遺產地。
如今,藏羚羊從不足2萬隻恢復到了近30萬隻,可可西里再無槍聲。
索南達傑犧牲後,追捕兇手的工作也沒有中斷過。
1996年,青海高階人民法院判決認定18名盜獵分子中有9人參與了殺害索南達傑。到2011年,先後有6人投案自首,2020年9月,又有一人被捕歸案。在逃嫌犯僅剩2人。
索南達傑犧牲後,人們對他故事的傳頌更沒有中斷過。
嫌犯馬某被捕
1997年,距離格爾木西南180公里處的青藏公路旁,豎起了一座傑桑·索南達傑烈士紀念碑,正面鑲著烈士遺像,背面用藏、漢兩種文字記述他的事蹟。
玉樹巴塘草原上有一句諺語:“好人的故事刻在石頭上,風吹不走,雨刮不掉。”索南達傑的故事就被深深刻在了可可西里的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