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方知,遊覽文物古建和山水風景,那浮光掠影式的探索對寫小說的人來說確實沒有多大意義。古廟、民居、名勝古蹟和山水看得多了,也就那麼回事,頂多是懂得建築知識和歷史。作為寫作者來說,當避開城市的繁華和喧鬧,選取鄉村的一個角落,找農人敘談,找到一個故事,或者挖掘出一個人內心深處的酸甜苦辣,做為寫小說的生活素材。
長假閒暇,獨自到城郊兩公里的菓則溝轉了轉。村中農戶的大門前坐著老態龍鍾的老者曬太陽,過去打問路徑,說幾遍對方都聽不清楚,我知道他們不是我訪談的物件。路過聳立於高處平臺的天主教堂,我沒有進去參觀,轉而到村外。在溝壑和土愣邊拿手機拍攝秋天的美景,一排農舍前的濃郁竹林沐浴在陽光下,水泥路面上曬著高粱、玉茭棒子。那些成熟的莊稼擺成各色的圖案,也不失為一道別致的風景。
有人招呼我進屋歇歇腳,喝口水。離我十多米遠的地方,一個人拿耙子整理晾曬的豆莢,說話招呼我。我走過去,給那人敬根菸,略微寒暄,隨他進入水泥路盡頭的院子。這是一處窯洞,院子沒有大門,只有不高的院牆。從院牆中間留的不足一米寬的豁口進去,院落很大,南邊傍著土愣砌了三孔土窯,北邊是五間磚瓦結構的平房。窯洞裡面很大,門窗鑲嵌了玻璃,很是亮堂。主人忙著給我倒水,說飲水機裡的水沒了,要不你喝礦泉水。我說喝啥水都行,麻煩你了。我知道他給我喝礦泉水,是看見我是城裡人的裝束,有在我面前顯擺的意思,不想讓外人看見他過得日子不好。
我說,住窯洞冬暖夏涼,舒服呢。他說當農民隨遇而安,住窯洞就不錯了。我問,這土窯洞建了多少年了?他說,有幾百年了,原來窯洞很小,人進來直不起頭來,到我手裡才擴建了。我問他用什麼工具打的窯洞?他說是用钁頭一下一下擴建成的。北邊五間磚瓦平房是他七十年代修建的。但遠不如這座窯洞結實,窯洞裡面用磚嵌了,再住孫子幾輩子也塌不了。
我見沙發上放著把二胡,就問他,你會拉二胡?他說是婆姨閒了沒事拉,婆姨年輕時是文化人,會拉許多曲子。此刻我想象他們夫妻夫唱婦隨的場景。男人坐床上抽菸,眯著一雙笑眼觀看。女人做完家務活,收拾碗筷,坐在沙發上拉《二泉映月》。院子靜悄悄的,偶爾能聽見村子的狗吠。窯洞上面的土愣上長滿酸棗樹和野生的荊棘被微風吹拂,婆娑的影子落在院子的地面上。天上明月高懸,清涼的月光照著遠近的房舍,也照在原野大片的青紗帳上。
不覺已是日暮時分,窯洞裡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我知道眼前這人心裡有故事,我從他這裡定能挖掘出寫小說的素材,遺憾的是萍水相逢,時光飛快逝去,只得起身告辭。
出門時候他問我是哪裡人,我說是城東人。他說他跟城東村的蔣支書是老搭檔,以前蔣支書在菓則溝駐隊他們相處過。我說我跟他也很熟,我是城東人,是因為我小時候在城東住的時間最長,但我又不忍搪塞這位熱心的男人,就告訴他我的單位,姓名,說我是個業餘作家,經常出外採訪。他也告訴我他的名字,並叮囑我以後常過來閒聊。出門的時候他送我兩個蘋果,讓我路上渴了吃。
今天等候遠道來的同學的空閒,我決定到家附近的田野上轉轉。現在正是收秋季節,說不定從收割的農人嘴裡能挖掘出一個小說的素材。走過高平四中和東方紅小學,從一座小橋上下去,就是一片廢棄多年的耕地。三甲鎮方向流過來的東倉河,也是高平母親河丹河的支流。河水渾濁,河岸上的野花野草悽悽。這條河作為景觀用水流經長平公園,然後併入丹河河道,蜿蜒流出市區。這片廢棄的耕地大約有二十年了,記得從我在這片地方落戶就不是耕地了。地周圍建了學校、公園、高樓和廠房,成為城中的荒蕪區。
河岸西側是片小樹林,林子里長著槐樹和楊樹,地面長著雜草。河岸的西側,也就是東方紅小學的院牆外面,地裡還有收割過的玉茭杆子。有幾個人在地裡收秋,看不清是收穫什麼莊稼。沿河道再往深處走,我看見林地裡種著瓜果蔬菜,用樹枝圈起來,分成了好幾片。用樹枝搭架子,上面爬著豌豆秧子,紫色的豌豆花綻開,藤上結了很多串綠油油的刀豆莢。岸邊的樹上訂了一個紙牌,上面寫著:打了劇毒農藥,偷撥瓜果,後果自負。在樹葉子的縫隙中擠進來的斑駁光影中,我看到一個老女人正在撥紅蘿蔔。果實很小,就像個小棒槌,她種菜的範圍也不大,也就三四平方大小。我駐足和她攀談。
大嫂,這塊地原來是你家的啊?
不是我家的,但原來都是我們城北村的耕地。
這塊耕地多少年沒種糧食了?
很多年了。具體情況我也記不清楚了。公家種樹有啥用呢?
呵呵,種樹是暫時的。過些年這塊地就修大樓了。
賣地公家給了你家多少錢?有五千塊吧?
還也就幾百塊錢吧。
你賣了地吃什麼呢?
大隊每年給我們分口糧、大米、面和油,夠吃了。
這些耕地建大樓,一畝地賣幾十萬。
那是公家的事情,我們當農民的只有聽天由命。
老女人警覺地問我是幹啥的?我說我隨便出來轉轉,家就住在附近。我再問她賣掉地,家裡人做啥營生?她就不再言語了。從我站在河岸的地方,能看到河道頂端撥地而起的五棟高層建築,每棟都是二十多層。據說是拆掉城北小區的民房,用於安置房。我不知道好好的一大片民房,為啥要拆掉再建高樓大廈?我家住的單元樓,現在完全給遮住了視線,每到陰雨天屋子是黑咕隆咚的一片。還有,在河灘地建那麼高的大樓,我不知道安全係數有多大把握。
我想起老家生活的場景。丹河的河道有百多米寬,兩岸種著油菜和紅蘿蔔、蒜薹,這些都是當地的特產。村裡的奶奶們到河邊拆洗被褥衣裳,我們小孩子就在河邊踏水車玩,站在淺水的河裡逮小魚兒。河岸上鬱鬱蔥蔥開著不知名的野花,滿眼是望不到盡頭的青紗帳。白天坐在四合院子裡吃飯,抬頭看見晴朗朗的天,還有天上飄曳的雲彩,風吹槐花的清香。夜晚坐在院子裡數星星,看月亮敘說嫦娥和吳剛的故事,藍色的夜幕就像是蔚藍的海洋。那時的鄉村感覺什麼都是清新和美好的。
河道邊有條羊腸小徑,剛好通向河邊,踏過河中的青石,就到了河岸的西側。這時我看清是一大家子在收穫紅薯。我照例問他們是不是這片地的主人?地裡領頭幹活的大媽快人快語,她說這塊地去年賣給電視臺了,不知怎麼一直沒開工。我說電視臺已經搬遷到新辦公大樓。我問賣了地你們做什麼工作,政府有沒安排?他們大多在家裡待著,沒啥營生。大媽說,眼看這片地閒著也是閒著,就種了紅薯,能收穫幾個錢是幾個錢,也沒多大想頭。
在紅薯地的旁側,還栽種有一片蔥,再遠處是收割過的玉茭。我發現地裡有野生的小蒜,這是鄉間野味。地裡的人有的用鐮刀割紅薯秧,有的用鋤頭刨紅薯。靠近河道的紅薯個大,顏色紅豔,長相好。我說這紅薯秧子能吃,記得小時候在老家做酸菜吃。有跟我年紀差不多的附和說是這樣,現在年輕人都沒經歷過貧窮日子。他們說生活的艱辛,說當農民聽天由命的話。說現在這社會,富人富得流油,窮人窮得發愁,太不公平了。多會兒咱當農民也發不了財。
正閒聊間,河岸東側過來一個老人,看年紀有七十多,拿著一把鋤頭,慢悠悠地走來。老大媽看見他就先接上了火,說了一大堆的難聽話,讓他不想來幹活就別來了,別來這擺譜。年輕女子勸大媽說人家來了就好,不要再罵人家了。又說嫂嫂最累了,清晨三點起來掃大街,現在還來刨紅薯。大媽不聽勸,仍是不住嘴地罵老者。
老者從河道上爬上來,聽見罵聲,驟然火起,把鋤頭扔在地上說,在家裡你罵,到地裡動彈你還罵。要不是這裡有外人,你罵的話還難聽!你大養活這一大家子容易嗎?老子七十多的人了還得幹活。你刨這些紅薯能不能賣一千塊錢?靠這點錢夠喝西北風?
大媽朝他喊,你乾脆回去養老算了,把鋤頭也拿走。少你一個人照樣能幹完活兒。老人扔下鋤頭,掉屁股走了。我做為外人,自然不便勸阻。但我同情那老者,也同情這些失地的農民。
兩天時間,我採訪了一個有地種的農戶,一個失地的農戶,境況是如此炯然不同。而聽到他們相同的一句話是,老農民過日子聽天由命。我不由得想起杜甫那句詩: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辟天下寒士盡歡顏。房市生意興隆和高房價造就了貧富兩極分化。土地越來越少,吃飯的問題誰來保障呢?
世道艱辛,只有深入腹地調查,才有說話權。
(此文作於2016年國慶長假期間,用此文做素材寫的短篇小說《蘿蔔白菜各有所愛》發表於2016年第12期《都市》,這是太原市文聯主辦的純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