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媒體人曹景行因病於2022年2月11日凌晨去世,享年75歲。這位朋友眼中不知疲倦的媒體人,既積極傳播時代的聲音,也執著於對歷史的追尋。特別是,對抗日戰爭這段歷史的追尋,有著近乎偏執的痴迷。他曾表示,每個中國人都該補補抗戰這堂課,包括他自己。
這篇2017年刊發於朝花週刊的文章,寫下了曹景行對於歷史的回望與致敬。讓我們送別與致敬這位優秀的媒體人!
前年抗戰勝利七十週年的時候,我在上海四行倉庫紀念館遇到了上影廠編劇沈寂老人。不到一年,他就以92歲高齡去世。在沈老最後作品《四行孤軍血戰記》中,他用工整字型寫下:“1937年,我十四歲,中學生。我家住在新閘路口,隔蘇州河就是四行倉庫。我登高樓,用望遠鏡觀望,親眼看見,一位戰士全身掛滿手榴彈,從空飛下,炸死日軍……”那天他在紀念館內一人獨處時默默流淚,誰能體會他內心的翻騰!
沈老走了,過去十年我做口述歷史採訪過的許多老人也都走了,我們所謂的“抗二代”也都七老八十,今天的年輕人真能感受到八十多年前的生死存亡嗎?前年夏天我同上海紀實頻道一群80後同行合作攝製《行走戰場》系列專題,盛夏的三個月間從東北興安嶺的抗聯“密營”拍到西南怒江的通惠橋,最大收穫是對《國歌》裡的“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有了前所未有的理解,“留下壯懷激烈的記憶”。
在上海拍攝時,有機會同我國臺灣演員秦漢見面,話題就是父輩的抗戰。他的父親孫元良當年為88師師長,與我父親曹聚仁是朋友;淞滬戰役爆發後,孫邀我父親入住四行倉庫指揮部幫他打理新聞釋出事務,前後四十多天。見到秦漢,我不禁感慨說:“當年要是日本人的炮彈正好打中他們,今天也就不會有我們了。”我們都是戰後出生,他長我一歲。
戰爭是殘酷的,尤其是八十年前的那場戰爭,每天都實實在在“冒著敵人的炮火”。淞滬戰役是整個抗戰期間中國軍隊損失最大的一次。秦漢的父親告訴他,88師的官兵早就死傷大半,一批批的新兵補充進來,很快又折損殆盡,他作為師長連他們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一直深感愧疚。
當時的四行倉庫。史料記載,後來以四行倉庫“八百壯士”名留青史的四百多官兵,一半以上來自湖北通城縣的保安大隊;他們作為第六批補充兵員上陣時,88師一個連隊最多隻剩下七八個人。他們大概都不識幾個字,看到一個桶上面文字中有個“油”,就用裡面的東西炒菜,結果因為誤食桐油而鬧肚子。在雲南騰衝抗戰博物館中,看到一面“嘉善縣義勇警察第一區隊部”的戰旗,淞滬戰爭中成為敵軍的戰利品,現由博物館創辦人段生馗用高價從日本購回,旗幟背後的故事或又是“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的寫照。
拍攝中我們也來到山西忻州,來到八十年前忻口戰役舊戰場,那是與淞滬戰役後期同步進行的華北一場大戰。藍天白雲烈日下,我們攀上了曾經鏖戰的山頭。我在“行走戰場”的微博中說:“這兒是1937年10月16日郝夢齡軍長陣亡之地。忻口戰場的204高地前後13次易手,一個團上去半個小時就沒了。那兒的泥土中今天仍常可見到白骨碎片,難以計數的不知姓名壯士,也沒有留下任何容貌。”那天下山時,陪同我們的一位老農民突然走不動了,坐在小路旁邊哭著說:“他們都是孩子哪,他們也有父母哪!”
我在另一條微博中說:“站在204高地上,拿起犧牲戰士的頭蓋骨的感觸,是在歷史書裡永不能體會到的。那是一種愧疚。”後來在抗戰勝利紀念日的央視連線採訪中,主持人董倩問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我說:“自己重返戰場採訪,面對累累白骨,至今仍不知他們姓甚名誰,想到我們仍不能把自己的事情都解決好,這種愧疚的感覺尤為強烈。”
在204高地我還撿了幾塊彈殼碎片。當地農民說,小塊的都是日本人的炮彈殼子,炸得很碎,殺傷力大;我們自己的炮彈都是炸成大塊,鋼鐵質地不一樣。看了當地農民自己辦的抗戰“博物館”,館主指給我看:咱們的大刀早已生鏽了,日本鬼子三八槍上的刺刀今天還是發亮。他們的感慨,點明瞭中日的差距。
可以說,在二次大戰的所有參戰國當中,我們中國軍隊應該是裝備最差、供給最差的,因為我們最窮、經濟最落後。在四川安仁辦抗戰博物館的樊建川先生送我一枚陶瓷質地的中國軍人帽徽,可見當時金屬之缺乏。騰衝抗戰博物館創辦人段生馗先生珍藏著一套中國遠征軍少尉的軍裝,粗布做的短褲短衫,官兵穿上就進入緬甸的熱帶叢林。
我們真的是以血肉之軀抵抗日本。根據各種資料和統計,抗戰期間戰死的中國軍人數量是日本人的五倍,也就是咱們是用五條命換他們一條命!除了裝備、訓練遠達不到現代戰爭的要求,整個後勤排程和組織動員也都如此。尤其是國民黨的正面戰場,還有高層指揮屢屢失誤的問題。
在臺兒莊戰役中擔任胡宗南部隊師參謀長的金式先生後來總結說,日本人一個團(聯隊)就可以對付我們一個師,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的鐵路、公路缺乏大規模運兵能力,一個師的兵力只能一個團一個團往前線送,到了就投入作戰,形成不了師的戰鬥力。另外,直到抗戰勝利,國統區都沒有建立起現代徵兵制度,只能用“抓壯丁”來彌補兵源,結果是逃兵很嚴重。
如此敵強我弱,八十年前的中國卻不顧一切地奮起全面抗日,而且如此地堅持,最終把強敵拖弱拖垮,直到勝利。從歐洲到亞洲,向法西斯殘暴屈服的國家何止法國,但中國就是不投降。抗戰第二年就病逝的軍事家蔣百里生前就預見到中國會“透過時間的消耗,拖垮日本”,堅持“勝也罷,敗也罷,就是不要同他講和”!
而全民抗戰的歷史意義之深遠,一直延續到今天。一位學者把中國的抗日戰爭視為“中國復興的樞紐”,把百年來落後捱打、四分五裂的中國,一步步引上了民族獨立、統一和復興的新的歷史起點。還有一位學者認為,正是在應對現代侵略戰爭的過程中,遠遠落後於日本的中國,一步步開始邁入了現代國家的行列,迅速轉向日漸具有組織力的一體化的現代民族國家。
八十年前的中國,正處在這樣的轉折點。從“七·七盧溝橋事變”到“八·一三淞滬抗戰”,日本的侵略把中國人逼到了生死存亡、無路可退的地步,只有奉獻自己的血肉和生命來做最後的抗爭。前線官兵留下無數絕命詩和信,無不視死如歸。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數淞滬前線率領十四師子弟兵抗敵的郭汝槐將軍信中那段話:“我八千健兒已經犧牲殆盡……如陣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場,身膏野革。他日抗戰勝利,你作為抗日名將,乘艦過吳淞口時,如有波濤如山,那就是我來見你了。”
八十年後又將是盛暑八月,我們不會忘。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肖雅文 題圖來源:海沙爾
文中圖片均來自新華社
來源:作者:曹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