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個人的貧窮與時代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加深的時期,卻有一個朋友能使他暫時笑破顏開。
有時甚至恢復早年的豪興,這個朋友是我們前邊提到的鄭虔。
鄭虔懂得天文地理、國防要塞,還精通藥理,著有《天寶軍防錄》、《薈萃》、《胡本草》等書;
能夠寫字、繪畫、做詩,曾題詩在自己的畫上,獻給玄宗,玄宗在上邊題了“鄭虔三絕”四個字。
他並且理解音律,瀟灑詼諧。
天寶初年為協律郎,有人告發他私撰國史,被貶謫。
750年回到長安,玄宗給他一個閒散的、無所事事的職位,廣文館博士,後又改充著作郎。
可是他的著述和作品並沒有一件流傳下來,只是《全唐詩》裡存有他一首並不高明的五言詩《閨情》。
他多才多藝,卻缺乏崇高的品質,安史亂中,被敵人捉到洛陽。
雖然沒有顯著地投敵,可是也和敵人發生些不清不白的關係。
但他在杜甫的朋友中佔有重要的地位。
安史亂後,鄭虔被貶為台州司戶。
杜甫懷念他的詩都十分動人,可以與懷念李白的詩並讀。
他和李白對於杜甫的生活與性格都發生過一些影響。
如果說李白曾經使杜甫的胸襟豪放,那麼鄭虔則以他的聰穎啟發了杜甫的幽默感。
杜甫貧困到不能忍受時,他有時發出悲憤反抗的聲音,有時也消極地用一兩句幽默來減輕痛苦的重擔。
這是一種逃避的心情,這種心情杜甫在鄭虔的面前最容易流露。
在多麼困苦的境遇裡,只要見到鄭虔,他便能在詼諧的言談中暫時得到安慰。
753年八月,長安霖雨成災,米價騰貴。
政府從太倉裡撥出十萬石米減價糶給市民,每人每天領米五升,一直延續到第二年的春天。
杜甫也屬於天天從太倉裡領米的人。
可是他得到一點錢就去找鄭虔,二人買酒痛飲。
飲到痛快淋漓時,杜甫仍不免有這樣深沉的、悚然的感覺——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簷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醉時歌》)
這說明那久已收斂的豪情雖然能夠得到一度的發作,但眼前的飢餓究竟是鐵一般的現實,無論如何也不能擺脫。
這年,從前和杜甫在山東一起遊獵的蘇源明也到了長安,任國子監司業。
他和杜甫、鄭虔常常在一起飲酒論文,成為親密的朋友;
後來蘇、鄭在764年(代宗廣德二年)先後死去。
杜甫在成都聽到這個訊息,作詩哀悼他們,一開端就這樣說:
故舊誰憐我?
平生鄭與蘇。
(《哭台州鄭司戶蘇少監》)
751年(天寶十載)以前,杜甫在長安和長安附近流浪,並沒有一定的寓所,居住的多半是客舍。
751年以後,他的詩裡才漸漸提到曲江,提到杜陵,他的遊蹤也多半限制在城南一帶。
長安以北直到渭水南岸是禁苑,供皇帝遊獵;
城南是山林勝地,許多貴族顯宦在那裡建築他們的別墅園亭。
從城東南角的曲江越過城外的少陵原、神禾原,一直擴張到終南山。
那一帶的名勝,如樊川北岸的杜曲、韋曲、安樂公主在韋曲北開鑿的定昆池、韋曲西的何將軍山林,以及皇子陂、第五橋、丈八溝、下杜城……
這些地名都在杜甫長安後期的詩中出現了。
由“寸步曲江頭”和“貧居類村塢,僻近城南樓”那樣的詩句我們可以揣想;
杜甫在751年後已經在曲江南、少陵北、下杜城東、杜陵西一帶地方有了定居;
並且此後也起始自稱為“少陵野老”、“杜陵野客”或“杜陵布衣”。
至於他的妻子從洛陽遷到長安,大半在他有了定居以後,754年的春天。
他的長子宗文可能生於750年,次子宗武生於753年的秋天,至於後來在奉先餓死的幼兒這時還沒有降生。
一家數口來到長安,他的負擔更重了。
加以幾年來水旱相繼,關中大飢,他在杜曲附近雖然有些微薄的“桑麻田”,也無濟於事。
這年秋天雨不住地下,四海八荒被一片無邊無際的雨雲蒙蓋著,延續了六十多天。
物價暴漲,人們也顧不得將要來到的冬寒,為了解除目前的飢餓,都把被褥抱出來換米。
杜甫在這無望的景況中,舉目泥濘,不能出門,索性把家門反鎖起來,一任孩子們不知憂慮地在雨中游戲。
院中的花草都在雨中爛死了,只有他在階下培種的決明子格外茂盛;
綠葉滿枝好像是翠羽蓋,開花無數正如他身邊所缺乏的黃金錢。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的家屬在長安沒有住滿一年便住不下去了。
秋雨後,他不得不把妻子送往奉先(陝西蒲城)寄居,奉先令姓楊,或許是他妻家的同族。
他本人仍然回到長安。
同時他的舅父崔頊任白水尉,白水是奉先的鄰縣;
從此他就常常往來於長安、奉先、白水之間。
到了755年的十月,除去中間回了幾趟洛陽,他在長安已經整整九年;
也許是他上左丞相韋見素的詩發生了作用,被任河西縣尉。
當時的縣尉,可以說是使一個有良心的詩人最難忍受的職位。
高適任封丘尉時,有幾句詩寫縣尉的生活非常沉痛: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高適《封丘作》)
杜甫在長安與高適重逢,也曾經為他欣幸;
因為他脫身縣尉,再也用不著鞭打人民了。
如今他絕不願蹈高適的覆轍,去過逢迎官長、鞭打人民的生活;
他雖然貧困,雖然四十四歲了還沒有一個官職,他卻不加考慮便拒絕了這個任命。
他辭卻河西尉,改就右衛率府胄曹參軍;
任務是看守兵甲器仗,管理門禁鎖鑰,職位是正八品下。
他決定接受這個職務後,又到奉先去探視一次妻子。
這正是唐朝成立以來統治集團的奢侈生活與人民所受的剝削都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的時刻。
隨著頻年的水旱成災,人民的生活比起開元時代好像翻了一個大筋斗,貧富的懸殊一天比一天尖銳。
杜甫在十一月裡一天的夜半從長安出發;
當時百草凋零,寒風凜冽,手指凍僵,連衣帶斷了都不能結上。
他如今有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官職,可以說是長安九年內不斷地獻賦呈詩所得到的結果;
他一路上便把這些年的生活總括起來檢討了一遍。
他想起他在長安內心裡常常發生的衝突,他本來可以像李白那樣,遨遊江海,瀟灑送日月;
但他關心人民,希望有一個愛護人民的政府,他把這希望完全寄託在皇帝身上;
所以他捨不得離開長安,他覺得自己好像傾向太陽的葵藿,本性不能改變。
如今頭髮白了,身體衰弱了,當年以稷契自命,如今獲得的職務只不過是在率府裡看管兵器。
至於他所傾向的“太陽”呢?——
他走過驪山下,天已破曉;
他知道,玄宗正在山上的華清宮裡避寒,在歌舞聲中盡情歡樂;
把從民間搜刮來的財物,任意賜予。
他追究這些財物的來源是——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7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
(《赴奉先詠懷》)
而楊貴妃與楊氏姊妹飲饌的豐美,使他不禁想起長安街頭的餓殍,心頭湧出來這千古的名句:
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
(《赴奉先詠懷》)
門內門外,而咫尺之間竟有這麼大的不同,想到這裡,他或許會感到這個局面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但他當時並不知道,安祿山已經起兵范陽;
而唐代的社會從此便結束了它的盛世,邁入了坎坷多難的時期。
他轉北渡過渭水,到了奉先,一進家門便聽見一片號咷的聲音,原來他未滿週歲的幼兒剛剛餓死。
鄰居都覺得可憐,做父親的哪能不悲哀呢?
但是杜甫的悲哀並不停滯在這上邊,他想,他自己還享有特權,既不納租稅,也不服兵役;
如今世界上不知有多少窮苦無歸與長年遠戍的人,他們身受的痛苦不知比自己的要多多少倍!
想到這裡,他的憂愁已經漫過終南山,彌滿天下了。
他把從長安出發到奉先這段路程的經歷和感想寫成《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這是一篇杜甫劃時代的傑作,裡邊反映出安史亂前社會的實況,反映出杜甫內心的矛盾與他偉大的人格;
這也是杜甫長安十年生活的總結。
從這裡我們知道,杜甫無論在思想的進步上或藝術的純熟上都超越了他同時代的任何一個詩人。
他再回長安,在率府裡工作沒有多久,安祿山就打到洛陽;
在756年正月自稱大燕皇帝,杜甫在長安淪陷前的一個月離開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