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檔,有兩位老師的微博相當活躍。
他們都在為嘔心瀝血的新作大聲疾呼、日更不輟。一位是韓寒老師。另一位是王晶老師。
但文風略有不同。韓寒老師如下。
至於近年來以如假包換的愛國熱忱感動萬千網友的王晶老師,此番雖然翻車,卻依舊不改快人快語的敢言風格、橫刀立馬的英雄本色:
面對個別網友的出言不遜,王晶老師放下架子、及時耐心地以問候其母的方式與其互動,令人肅然起敬。畢竟身為《導演請指教》的頂級大咖,又是說出過“我看過的電影唯一挑不出什麼錯誤的就是《教父》”的業界前輩,誰敢不服、哪個不敬。
“護犢子”的心情可以理解。畢竟,“電影就跟孩子一樣”,隨便就說人孩子不好,誰不跟你急呢?但“父母”若指著展覽“孩子”賺錢的話,那孩子也不是普通孩子。被收了錢的人民群眾還是有資格說上兩句的。
吐槽的話言盡於此。接下來,我將盡量不摻雜任何主觀情緒的就作品說作品。或許,我們會驚訝地發現:網上大部分針對新版《倚天》的批評的確有失公允。
01
首當其衝遭受抨擊的是飾演小昭和周芷若的兩位女演員——也就是引發洶洶輿論的“網紅臉”。
首先,讓我們放低影迷的高姿態,承認一點:跟所有人一樣,“網紅”,也不容易。而“網紅”不“網紅”,其實是個大眾審美問題。如果在王晶老師心中,新時代的小昭和周芷若就長這個樣子,那他當然有選擇屬意人選的權力——就像我們有批評的權力一樣。至於猜度導演與女演員的私人關係,沒有必要。
二來,誰也不是生來的演技派。演員總得靠一部又一部的作品磨練,要是拍壞一部就要承受如此的謾罵和心理壓力,莫說對當事人不公,我們根本就看不到演員了。當年張嘉譯在參加藝考時唱“阿門阿前一顆葡萄樹”時,臉上的表情也頗為滑稽。但現在的我們,會報以寬容善意的一笑。
兩位新人演員真正的問題是:刨除人物形象是否符合原著設定、大眾期待跟影迷記憶的過分要求,單拿表演來說——演成這個樣子,那“一條條”是不能過的、導演也是絕對不能喊“cut”的,所以表演的鍋,最終得由王晶老師來背。
僅各舉“一條”例子,至於什麼人物弧光、內心世界的都不提。因為沒有。
分別是小昭挨掌與芷若刺劍這兩個時刻。
小昭接滅絕三掌這一情節照搬自93版《倚天屠龍記》,原著中接掌的是張無忌。無論從敘事效率還是人物性格的角度考慮,93版的這幕創新改編都不賴。只是這回,王晶老師選擇了向自己的經典致敬。
“致敬”並非簡單的重複——我們看到新版小昭兩次都是被滅絕震暈,之後“詐屍”而起。
為什麼要這麼改呢?值得好好想想。
我的猜測是:如果拍攝二人同框接倒地不起的畫面,就不可避免地要呈現小昭“痛苦”的表情。而“及時給一個痛苦的反應”對新人演員來說,可能有點難。
所以比起老版邱淑貞兩次倒地痛苦不已、掙扎起身的場景,新版選擇讓小昭學會了沙加的假死大法,再一口老血噴在地上——這樣閉眼的時候便能好好想一想:“痛苦”的表情該是什麼樣。
很不幸,反射弧雖被拉得很長。可那口血吐的依然像是春節宿醉後的反胃。
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那就與個體審美和童年濾鏡都無關了。這個演員必須被換掉。
再看周芷若刺張無忌的那一劍:也是同樣的道理。大家可以注意一下那個鏡頭:是先拍張無忌中劍的特寫,畫面從張無忌的肩膀搖到後背再緩緩露出芷若的臉......這個搖鏡是如此彆扭,張無忌的大脊背全是虛的,正常情況下都不會這麼去拍。
原因大概只有一個:就是師命難違、愛人受傷這份心情過於複雜,演員需要鏡頭搖一圈的時間來準備......
好在,新版芷若多少成功傳遞了些“痛苦”出來,雖然眼神有點飄:其實並不需要先盯著傷口再緩緩抬眼望向無忌——那麼近的距離,確實刺中了,無須懷疑。
所以,對網紅實施人身攻擊不對是一個問題;而網紅適不適合做演員,又是另個問題。以前的香港小姐,有些也很會做演員。
也罷,新人說多了沒啥意思。我們看看老戲骨的表現:100歲的張三丰修煉到了何種修為、抵達了怎樣的境界,會不會伸出手指、指著滅絕咬牙切齒、忍辱負重地念臺詞?會不會說出“滾”這個字?
還有一個問題是:如果他揮一揮衣袖,就能颳起狂風讓五大派滾走,張翠山是不用死的——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
甄子丹的演技沒問題,可他演的不是張三丰。就像古天樂、林峰、文詠珊都沒大問題。但他們演的不是張翠山、張無忌和趙敏。且不說“我就這麼被人嫌棄”這話絕不會出自郡主之口,文詠珊說話的那個語速,都是不對的——這片裡演員的語速普遍偏慢,經常一字一頓,不知何故。
最後說說久違了的“情懷殺”——華山二老。這倆角色還有存在的必要嗎?您還甭說,原作中,他們除了負責開黃腔、增強“娛樂性”外,還真的別有用處。在金庸的武俠世界中,人多勢眾、擅長一擁而上的“群豪”向來大有深意:他們慣於輕信、動輒“驚呼”,往往先聲奪人,再釀成血禍。想想《天龍八部》的聚賢莊大戰和張三丰的百歲宴就明白了。
因此華山二老這兩個武林敗類是混在“群豪”中的極端分子:原版中他們的話雖然齷齪,卻將“正義之師”各懷鬼胎、假公濟私的醜惡嘴臉揭了個底朝天。而新版中,礙於審查的原因,華山二老的言論尺度收縮不少——變成兩個純傻X。那麼,安排這兩個傻X耍寶的目的何在呢?為了緩和緊張氣氛?這部作品有哪個場景的“氣氛”達到了“緊張”的高度?倒是由始至終瀰漫著一股塑膠氣氛。
演員,就說到這了。一句話總結便是:無一可取——除了那個飾演小周芷若的小朋友挺可愛。
02
其實不該將注意力集中在演員身上。香港演員青黃不接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此不必過分在意張三丰、張翠山、張無忌一脈相傳的“波浪卷兒”,那你要51歲的古天樂和42歲的林峰怎麼辦?想象一下:他們的歲數頂起老版中吳鎮宇、李連杰的髮型,會是什麼效果?
再說演員的表演固然重要,但對一部作品來說卻不是根本。一劇之本,當然還是劇本。這就說到讓王晶老師最敏感的那個話題,雖然他以一句“什麼劇本、你識字嗎”的霸氣回懟讓質疑的網友自慚形穢、退避三舍,但我們還是要不識好歹、迎難而上地補充一句:劇本跟識字,不是一回事。
若說新版《倚天》有劇本,那就是老版殷素素遞給張無忌的那根糖葫蘆——有幾顆還風乾了。
較之老版開場的畫外音,新版的畫外音貫穿兩部、從始至終,將那一個又一個“糖葫蘆場景”忙不迭地串將起來,有時勤快的毫無必要——比如在重返冰火島的場景過後,先前字正腔圓的雄渾男聲再次響起,就一句:
“張無忌和周芷若坐著小昭留下的小船,回到光明頂。”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畫面就是光明頂。而我們也從先前小昭的臺詞中,知道她將船留給了張、週二人。
所以:這是在給連環畫配音嗎?
“劇本”到了這一步,再說什麼情節魔改、造型魔幻、銜接生硬、轉變突兀一類都沒意義了。糖葫蘆嘛,自是勉強串在一起,一個不挨一個的。要什麼起承轉合?
而且魔改也不是不行,前作也魔改,可這回的魔改bug太多:《九陽神功》既然是謝遜傳給張無忌的,他自個兒為什麼不練上一練?又琢磨不出屠龍刀的秘密,還不抓緊這次機會,不想找成昆報仇了?
讓我們停止這些無傷大雅、細枝末節的糾錯,回到一個根本問題:原版《倚天》究竟好在哪裡,非要重拍的話,按理應該怎麼拍。
去除明星光環和童年濾鏡後,我們會尷尬地發現:老版《倚天》也就是一部販賣明星的尋常商業片。在當年那個武俠片風起雲湧、方興未艾的時代,絕稱不上多麼出類拔萃。尤其讓很多人至今稱道的動作場面,什麼“少林龍爪手”一類,擱同時代李連杰的另兩部作品——徐克的《黃飛鴻》和袁和平的《太極張三丰》面前,都是被吊打的份兒。
那個“乾坤大挪移”就是“砰-砰”的光波拳,九陽神功則是“唰-唰”的光波位移。說句實話:這究竟有多好?
93版的確有它好的地方,卻鮮有人提及,那就是六大派決戰五行旗的場面。在當年那個製作週期普遍20天、資金捉襟見肘的環境下,能讓幾百號群演這麼拉開架勢、真刀真槍地比劃已然不易。
當六大派弟子被“閃瞎眼”的銳金旗逼退、滅絕抽出倚天劍一頓亂削時,黃霑作詞、葉倩文演唱的主題曲《歡笑之歌》也適時響起:“湖海中穿梭,求心花一朵”的張無忌心聲配合著血肉橫飛、斷肢飛舞的殺戮戰場,殘酷悲涼範兒一下就給烘起來了。主題、甚至張無忌優柔寡斷的性格都出來了。雖然黃霑並不知道王晶老師把張無忌的性格魔改了......
一晃三十年過去,演員早已深入人心、情節早都滾瓜爛熟。若是重拍,最忌諱的就是內容增量——再增,能大得過原著?應該藉機彌補前作的短板和發揚前作的優勢。
六大派圍攻光明頂的行軍路線能不能拍清楚?五行旗的佈防攻略能不能拍詳細?我想:很多金庸迷最想看的其實是這個。另外,動作能不能稍微設計一下——這可是香港電影賴以揚名、享譽世界的命根子。這回據說三年籌備、4億投資,那時間跟金錢都有了。
結果五行旗在哪呢?省了。老版中最出彩的一幕被直接放棄。
那動作怎麼樣?不要被“大風車”似的風雲月三使給糊弄住,“三頭六臂”的花活兒有錢很好弄。說一個細節:玄冥神掌就是速凍、而張三丰捱了一下後就像甩雪花一樣把手上的凍氣甩掉......如此創意,讓我不由懷念老版《倚天》中洪金寶扮演的張三丰一屁股把滅絕撅走。
實在不忍心再例舉其它場景了。
03
先前一直稱呼《倚天屠龍記》為“作品”。它當然是。因為不嚴格地講,它也不能被稱為電影。它不具備電影的任何一點要素:無論編劇、鏡頭、表演還是動作設計。不稱王晶老師的作品為“作品”,那它還能算是什麼呢?這就是個和《逐夢演藝圈》差不多的東西。
有人說王晶老師恰爛錢、賣情懷,這我也不同意。若干年前的什麼《黑白森林》才叫恰爛錢,《精裝追女仔2004》之流,才稱得上賣情懷。
當然王晶老師拍得爛,也有一點客觀因素——那就是金庸的武俠世界,還真不是有錢有閒有特效就能搞掂的。
關鍵你得有人——這專指人的心態。
人在足夠年輕的時候才能相信並融入那樣一個簡單純粹的幻想世界。想想八九十年代的香江影壇吧:黑道猖獗,“資本惡臭”,比起粗製濫造的喜劇片和賣弄情色的三級片,金庸的江湖就是藝術、就是有吸引力、就是便於演員沉浸在角色裡。畢竟《阮玲玉》那樣的文藝片一年到頭也沒幾部。
所以前一年剛演完《赤裸羔羊》的性感女神何以又能一轉眼化作一往情深的小昭而毫不違和呢?——主要是演員相信她的角色。其實《赤裸羔羊》也很簡單、也很純情,“情色”與“純情”有時就是一體兩面。
而人只會從簡單走向複雜,人生更是。回頭路是邁不動的。張國榮只能先有《倩女幽魂》,再拍《霸王別姬》。順序倒一下,他成了程蝶衣再去扮寧採臣,他還扮得動嗎?古天樂《黑社會》都拍了十幾年,影帝也早攥在手,你讓他以現在的心態體會張翠山的內心,回到27年前他還是“過兒”的時候,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所以也不是故意恰爛錢,就因為小鮮肉熬成了演技派,這樣的角色他們已經無福消受了。
當然,雖有社會變遷、物是人非的因素在,但這也不是王晶老師為我們奉上如此“作品”的理由。
講真:如果一個導演近十年都鮮有超過5分的電影問世卻仍孜孜不倦地“創作”,如果他到了無法判斷角色的情緒該透過演員怎樣的表情來反饋這一荒謬絕倫、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他真該懸崖勒馬、功成身退了。
否則,演員演不出痛苦,我們看得很痛苦。
也不必輕易上升到“港片已死”的高度,我們還有《智齒》、《濁水漂流》一眾優秀電影——其實三十年前的商業環境,也未必出得了這麼高水準的電影。
該死的,是王晶的商業“作品”。以及那個可能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昔日江湖。
不熟悉金庸的00後觀眾或許會覺得:滿大街都元宇宙了,你還給我看什麼九陽神功?
而上了歲數的朋友又感到心力交瘁:八孩他爹都直播賣貨了,你這“乾坤大挪移”挪得過現實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