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軍閥在袁世凱死後,分裂成直、皖、奉三大派系,這是幾十年來一貫的認定,我無意顛覆,但坊間有些說法,卻很值得商榷。下面就來說一說這三大派系。
先說奉系。
奉系並非北洋嫡系,它從建軍那天起就是獨立於北洋系之外的。北洋陸軍由小站起家,以六鎮為種子,逐漸繁衍擴張,後來勢力達大半個中國,故將北洋軍閥統治時期除南方反政府武裝以外的軍隊都稱作北洋軍隊。籠統地這樣說是可以的,但不能細究。因為在這一時期包括北方的軍隊,有許多並非北洋六鎮所繁殖,而是另有系統,之後也並沒有經過北洋系的滲透與改造,只是依附北洋軍閥作為旁系而存在的,奉軍就是如此。文公直在《最近三十年中國軍事史》中有這樣的文字:“宣統元年,以第一混成協及獨立兩標合編為第二十鎮。於是北洋派之勢力遂自西而東,延及滿州,而胚胎為後來之奉軍。”這樣的說法顯然是不準確的。文公直此著,在北洋軍史無人問津或少有問津的上百年間,基本可以看作是這一領域的填空之作,其影響不可謂不大,因而後來寫史者也有人沿用此一說法,即將奉軍看成是北洋勢力在東北繁殖的結果,感覺很是不妥。
徐世昌任東三省總督時,曾帶第1、第2混成協到東北,這兩個混成協系由北洋六鎮抽調部分官兵組成,是北洋軍的嫡系,這點無疑問。不過這兩協與後來的奉軍是風馬牛不相干的。第1混成協後來與奉天新建的兩個步標合組擴編成新軍第20鎮,也就是進入民國後的北洋陸軍第20師。該師是有著北洋血統的軍隊,但其在民國後一直在關內活動,與後來的奉軍全無絲毫關係。第2混成協則因藍天蔚造反被鎮壓,遭到遣散不復存在,而那時的奉軍連個胚胎還沒有呢。
奉軍是在陸軍第27、28師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而成的,而第27、28師則是由原來奉天的巡防營改編整合而成的。在奉軍的建軍過程中,張作霖對有北洋色彩的軍人大加排斥,小站出身的軍官孟恩遠、田中玉、鮑貴卿等都先後被擠出東北,與孟、鮑有關的軍隊被徹底改造,使奉軍成為一支沒有絲毫雜色的唯張作霖馬首是瞻的軍隊,與關內的北洋軍全無任何血緣關係。
那能否說奉軍與北洋軍是並列關係呢?也不恰當。在袁世凱時期,甚至到皖系當國的時期,由於張作霖奉軍羽翼未豐,他和他領導下的奉軍,就象當時的豫軍、浙軍、晉軍、蘇軍、陝軍等眾多非小站系的省軍一樣,還沒能發展到足以和北洋軍比肩的程度,因而不得不對袁世凱及他的北洋軍拱手稱臣。到後來北洋系有了直系皖系之分,這些依附於北洋的省軍往往也被列入直系或皖系。1920年出版的由張一麐所著的《直皖秘史》中,還將張作霖看成是直系將領,可見直到此時,還是有奉軍而無奉系的。此時的奉軍,也和豫軍、蘇軍、陝軍等省軍一樣,只能看作是北洋軍眾多旁系中的一個。但不管是嫡系還是旁系,奉軍已經被統計到北洋軍的名下,而且相比於蘇軍、浙軍等其他的省軍,它超規模地發展壯大了,壯大到了可以向關內的直系、皖系說不的程度,壯大到了對北京政權舉足輕重的程度,因而在北洋軍的鼻祖袁世凱死後的幾年裡,奉軍也就能和直軍、皖軍一同並稱為北洋分裂後的三大派系。但歸根到底,奉軍卻沒有北洋軍的絲毫血統,與直皖兩系是截然不同的。實際上,從成長的環境到內部的純潔程度再到兵工自主等方面看,晉軍(晉綏軍)是和奉軍很相像的,只是它崛起的稍晚,無法與直系、皖系相提並論而已。
再說直系和皖系。
直軍與皖軍,是北洋軍的一對雙胞胎。後來北洋軍的首領袁世凱病死,這一對雙生兒弄不到一塊去,於是分家另立門戶,形成皖系與直系。但是不是所有的北洋軍和所有的小站出身的將領全都分屬於這兩大軍系呢?非也。
首先,北洋政府掌握下的軍隊,其中有許多也和關外的奉軍一樣,與北洋嫡系並無絲毫血緣,而是獨立建軍後因勢弱而臨時依附者。這一時期有點類似於東周時期,而我們習慣所說的北洋三大派系,也就好比東周時期習慣說的“春秋五霸”、“戰國七雄”一樣,只是擇其大者而言。東周時期的諸侯國何止五個、七個,而北洋時期的派系又何止直、皖、奉這三個。
滿清的滅亡,是以各省獨立的革命而造成。中華民國開國時,各省雖取消獨立,歸順民國,但由於已經形成獨立的軍政體系,要想完全改造則並非易事,又由於北洋軍的擴張與繁殖需要一個過程,而在這擴張中又形成了新的矛盾,反而又加劇了部分省區的離心與獨立,故許多的省軍雖然政治上依附於袁世凱的北洋政府,但組織上則仍然獨立地存在著,形成軍中之軍的現象。這一現象,在直皖戰爭之前,有袁世凱鐵腕統治,各省軍還不敢對中央說不。袁死後,皖系與直系互爭雄長,雖鬥爭愈顯激烈,北洋派的勢力已不如前,但不論直系還是皖系,其老大老二的地位仍然無可動搖,而且都在北京中央政權中說話佔很大的份量,因而許多駐於北方而並非小站出身的獨立的小的派系,或出於對中央政權的擁戴,或因勢弱無奈,或因自身利益相關,從而只好在直皖相爭時站到皖系或直系的一邊,比如山西閻錫山、陝西陳樹藩、浙江呂公望、毅軍米振標、鎮嵩軍劉鎮華、河南趙倜、甘肅陸洪濤,湖南陳復初、四川劉存厚、廣東莫擎宇,甚至包括奉天張作霖等等。實際上儘管他們也可能在某一事件中站在某一方發表通電擁護什麼什麼或反對什麼什麼,多半卻是一時權宜之計,絕非死心跟隨。當直皖中的一方壓倒另一方時,他們中的多數會隨風倒向勝者的一方。有文章罵閻錫山等是牆頭草,這話罵得也對,也不對。在當時的大勢之下,作為基本處在獨立或半獨立狀態的一省或一軍的領袖,在其勢力遠遠弱於直系、皖系這樣的大軍閥時,誰代表中央政權就擁護誰,或者誰強就擁護誰,雖不免有玩弄政治之嫌,卻也無可指摘。對於這些牆頭草將軍,將其視作皖系或直系都顯得牽強。
其次,即便同是北洋出身,在袁死後也並不全都從屬於直系或皖系。早在小站練兵時,段祺瑞、馮國璋二人便實際上被確立為僅次於袁世凱的第二層骨幹,後段馮因各自行事風格或對時局觀點的不同而漸生齟齬,經部下推波助瀾,也經南方民黨的有意挑撥,使之裂痕加大,漸成山頭,於是形成近段和近馮者,後來發展演變成皖系和直系。但是不是所有北洋小站出身的將領全都成為後來的皖系和直系呢?不是的。在任何時期的軍隊中,拉幫結派的都不可能是全部。當然北洋時期有些極端,因而有更多的軍隊不得不靠近直系或皖系,但仍然不是全部。有許多小站出身的將領並不近段也並不近馮,或既近段同時也近馮,在直皖爭鬥中則並不站在雙方的任何一邊。
有些文章喜歡按某個將領的籍貫而將其劃入某系,是錯誤的。當然,任何時期的任何人,都會有誰跟誰關係密切誰跟誰走動的親近這樣的情況,也都會有因主觀迎合或客觀上的巧合而與某一派系的政治主張相吻合的情況,但是否就因為他有對某某的親疏遠近或與某一派系的政治主張相一致就一定得說他屬於某個軍系,卻未必妥當了。比如北洋三傑之首的王士珍,因籍屬直隸,有許多文章將其稱作直系,就未必準確。王士珍是直隸人,在北洋陸軍發展壯大過程中,與段祺瑞、馮國璋並稱“北洋三傑”,且居三傑之首。在直系首領馮國璋死後,也真的有直系將領想拉王進來繼馮為首領,但王士珍不為所動,始終抱超然態度,因而從始至終他什麼系都不是。再比如曾任陸軍次長的上將陸錦,因與段祺瑞的師生關係,曾是段府的常客,但同時又因與曹錕的同鄉關係而與之走的很近。最初曹與段也相近,但後來曹段為敵,而陸則與二人仍同時保持著親近的關係,你說陸該是皖系還是直系呢?其實他什麼系也不是。再比如張紹曾、蔣作賓、賈德耀、唐在禮、張士鈺等北洋中樞的高階將領,也基本是超然於直皖二系之外的。即便是曾經帶兵在外的鮑貴卿、何宗蓮、孟恩遠等,相對於直皖二系,也基本上是超然而無偏頗的。
第三,即使可以劃在直皖二系陣營之中的某些將領,有相當多的立場與旗幟也是模糊而非鮮明,同時又是隨時隨勢在轉化的。民國時期的軍系,有的是十分清晰的,誰在什麼時候屬於哪一軍系區分得明明白白。比如新軍閥時期徐永昌與閻錫山之間的關係,就特別能夠說明這個問題。徐在投靠閻錫山後較長一個時期,仍然打著國民三軍的旗幟,只是就食于山西受閻的指揮幫閻打仗而已。此時的閻與徐,都將雙方視為友軍而並不視為同一旗幟下的軍隊,閻對徐的指揮,也不使用命令而是使用公函進行。直到孫嶽病故,徐永昌易幟,從這以後,他才成為晉綏軍的將領。像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比如夏鬥寅之隸屬於唐生智,比如劉春榮之隸屬於閻錫山,比如方振武之隸屬於馮玉祥,等等。
但上面的情況在北洋時期的直皖兩系中卻基本不存在。在北洋時期,直系與皖系因本是同根,除安福小徐等少數人外,其界限多數十分的模糊。陳文運在回憶錄中,有以下的記述:“至於直系或皖系……由於大都是武衛右軍的人,這個界限就很難劃分,而且也常常互相轉化。即以我本人而論,一般人都稱我為皖系,其實我是跟馮國璋的關係更近……。又如陸錦,跟段祺瑞的關係很深,後來卻被目為直系。再如張聯棻、李炳之兩人,都是段祺瑞一手提撥的學生,而一般都稱他們為直系。”陳文運是邊防軍的第3師師長,在很多文章中,是將其劃作皖系鐵桿的,他尚且是這樣的立場,何況那些沒他那樣鐵的所謂皖系將領呢?直皖分裂後分屬於直系或皖系的將領,許多是曾經的同僚、上下級和師生的關係,比如在所謂的皖系大將張懷芝任第2鎮統制官時,後來的直系大將王佔元是其屬下的第3協統領官;在直系大將李純任第6師師長時,後來的皖系大將張敬堯是其屬下的11旅旅長;皖系首領段祺瑞曾是直系王牌第6師的首任統制;直系長江三督之一的陳光遠曾是皖系支柱第4師的師長,等等等等,還可以舉出很多很多了。有著這樣歷史關係的將領,你讓他把敵我的界限劃分得很清楚,實在是很難的。實際上,即便是號稱皖系“四大金剛”的靳雲鵬、傅良佐、曲同豐等,雖然其為段祺瑞的親信弟子,但與直系也並無多深的過結,由於多年袍澤,甚至與之保持著相當不錯的關係。在直皖之爭中,靳、傅等始終扮演的是第三者的角色,並未加入反直陣線。曲同豐、陳文運雖以邊防軍師長的身份而加入對直的作戰,但極為消極,直皖戰爭之所以在幾天之內結束而沒能象直奉戰爭那樣持久與殘酷,固然有戰術上的原因,但和作為皖系參戰主將的陳文運、曲同豐等不願打也是不無關係的。
陶菊隱曾說過:“所謂直系、皖系亦不成其為系,只算得有利則合,有害則分,宗旨無定,離合無常的一個強盜集團。”陶老所說正是。正是因為直皖同根,又因利害所趨,故而原先被視作直系或皖系的某些將領在後來發生轉化的現象也並不鮮見。比如曹錕,在皖系當政的初期,可算得上是老段的愛將。護國戰爭時,曹本率部駐節四川,後由段下令調回北京,並不經閣議便任命其為直隸督軍,即足以說明。護法戰爭之初,曹又是積極地站在段的一邊,是作為段系主戰派的先鋒大將而出現的。只是到了後來,由於徐樹錚的跋扈,使包括四大金剛在內的許多將領遠離了安福,又由於老段對小徐的袒護,從而進一步造成對老段的叛離,曹錕這才因反徐而進一步反皖,成為直系。再如那個被罵作“變色龍”的張懷芝,原本也是和曹錕一起堅定地站在主戰的老段一邊的,說他是皖系不錯,但他這個皖系大將與直系卻並非敵對關係,而是有著很深歷史淵源的袍澤關係,後來直皖戰爭皖系失敗,張很輕易地又進入直系把持的中央成為參謀總長,便也並不奇怪了。這類情況,在當時是很多的,比如田中玉、蔡成勳、王廷楨、鄭士琦、王汝賢、劉洵、李炳之等等,儘管他們中的有些人曾一度可算是皖系將領,但與直系關係也並非敵對,故而皖系失敗後又成為直系將領也就十分地正常,甚至連轉化都算不上。這說明什麼呢?說明對於許多北洋將領而言,其所謂的直系、皖系分屬並不像有些文章所說的那般明確,有的怕是他們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的派系所屬,有的純粹就是當時的報人或後來的文人主觀的拉郎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