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語文教學不是為了成人,語文教學到了喪盡天良的地步,權威們還在說現在語文教育好得很,知識分子的良知到哪裡去了?
黃玉峰 復旦大學附屬中學特級教師
01
寫作之牢籠
很高興參加這個關於人文教育的“思享者”雲聚會,談談自己五十四年教育生涯中對“大語文”的理解和實踐。
去年復旦五浦匯迎來了第一批畢業生,我在他們的畢業證書上,寫這樣幾個字:
有一種精神,叫獨立;
有一種心地,叫善良;
有一種頭腦,叫智慧;
有一種氣質,叫美麗。
獨立、善良、智慧、美麗,是我在2015年首任復旦五浦匯實驗學校長前制定的校訓。是我的培養目標,我認為教育的目的就是要培養具有“獨立善良智慧美麗”人格的君子。我們學校的一切行為都要服務於這個培養目標。
校訓第一個詞就是“獨立”。我覺得對我們今天的學生來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太缺乏了。
現在的語文教學,基本上是束縛人們思想的,是引導人們唯上,唯書,唯風。是在推行教育專制主義!
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故事就發生在前兩天,一位家長跑到考試院要求查分。他的孩子在一模二模中的成績都很優秀,這次中考居然得了81分,150分的試卷,得81分,意味著他的作文是零分。
一查,果然是抄襲。家長不服,理直氣壯地說,他抄的是登載在考試院編的《上海初中畢業統一考試作文評析》上的文章。為什麼2019年抄2018年得了高分,我2020年抄2018,2019就算抄襲?
事態怎麼發展,我們暫時不去管他,問題是:
1、為什麼寫作文題可以套?被閱卷官查出作為抄襲論處的畢竟極少數,事實上套文,抄襲,不知有多少,套文,抄襲,已經成了得高分的秘籍。這是多少年來的老問題,為什麼不改一改?
隨便舉幾個例子:1993年高考作文題“機遇”94年“父輩”,95年“責任”,96年,“財富”都是概念性的作文題。
2006年“我想握著你的手”,2007年“必須跨過這道坎”,2008年“他們”。都可以寫關心弱勢群體:“我想握著弱勢群體的手”,“必須跨過貧富差距這道坎”,“他們一批弱勢群體”,2009年以後的題目幾乎都是寫“兩個概念的辯證關係”,一連十多年。
中考卷更是如此。2012年“心裡美滋滋”。接著是“今天我想說說心裡話”,“這裡也有樂趣”;“不止一次,我努力嘗試”;沒“想到,真的沒想到”,2018年“真的不容易”;2019年“這事,真帶勁”;2020年“有一種甜”。
只要用腦子想一想,哪一道題目不能套?都是甜絲絲,都是一種甜!這樣的題目這麼選拔人才?分出高下?
2、問題還不在選拔上出了問題,更要命的是,引導大家投機取巧,這還需要什麼真才實學?還需要好好讀書嗎?
語文,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可有可無,就是因為他缺乏信度,區分度,讀與不讀一個樣。有時讀書多的有獨立見解的人,反而不如死記硬背標準答案的人!
02
閱讀之困局
而作文僅僅是一個方面,閱讀問題更大。
對於現在的標準化試題,我有兩句“名言”,叫做:客觀題不客觀,主觀題太主觀。
客觀題是選擇題是非題,而那些選項,往往是出題者自己的想法,文學作品本來就多解的,你硬是說只有一個標準,只有你對,所以說客觀題不客觀,以致作家自己寫的文章自己也答不出。
所謂主觀題太主觀,就是那些開放性的題目,本來是讓你發揮的,可以看出學生的才華,閱讀量,現在只有一個標準答案,那是出題者拍腦袋的,所以叫主觀題太主觀。
如此語文教學,怎麼能讓學習者有興趣,學得好呢?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個問題由來已久。
我的中小學是在五六十年代完成的。當時語文課本基本上是粗淺的讀物,很多古代的外國的經典都被排斥在外。文革後很長一段時間,課本基本上是政治口號。也不提倡學生讀課外書,有的教師家長反而把讀課外書叫做不務正業。
上課的時候,教師拿著一本教參,翻來覆去,顛來倒去,把好端端的文章千刀萬剮,割裂得鮮血淋漓。學生天生對語文的愛好,天生愛讀書的火種被硬生生地撲滅。
我們整個民族的語文水平空前地下滑。閱讀量少而又少,思想空前的貧乏,到了大學畢業了,寫一篇像樣的文章都感到困難。
可是,中國語文界還一個勁地在唱讚歌。
1992年,我在上海《語文學習》發表了一篇長文,題為“還我朗朗書聲”,針對語文教學不讀書,針對標準答案的怪現象發難。文中寫了一首打油詩
“學生不讀書,教師在演戲;
悠悠十二年,腹中空如洗。”
然而,我的聲音如同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沒有激起一朵浪花。
於是,我決定在自己所教的班級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當時,我也擔心學校與家長不理解。學校領導也確實有人反對,說是搞花樣,有的家長也說是不務正業。但我相信,學生一定支援,只要成績上去,就不怕領導家長反對!
我與學生一起泡圖書館,讀名著,寫傳記,寫劇本,寫詩歌,編刊物,演話劇,譜歌曲,練書法,學篆刻,看展覽,帶著學生進行文化學旅,足跡近的到浙、江蘇、安徽、河南、山東、遠到西安、甘肅、新疆,還帶著學生研究課題,請了北京上海的大學教授包括像錢理群陳尚君等來進行論文答辯。
一時間搞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清華大學還不經過高考破格錄取了我們班級的三位學生。成績出來了,反對者也不說了,畢竟他們都是為自己的孩子好,你拿出鐵的證據他們也信服了。而況我自己利用假期自己掏錢,全身心投入,我的精神多少感染了他們。人同此心,哪有為了別人的孩子好,付出這麼多,還要說他壞話的。
03
說點真話的分量
在踏進五浦匯校長辦公室第一天,我就掛了一副對聯“一樹蓓蕾莫道是他人子弟,滿園桃李當看作自家兒孫”,這是我很多年來的座右銘!
憑著這樣的熱情,憑著一種責任感,一種與生俱來的求真求實求善的習慣思維,一種希望我的學生不要被社會汙染成為那種虛偽的只會喊口號的僵化的人。我確實孜孜不倦,上下求索著!
然而,中國語文界仍是萬馬齊喑。
1999年在天津開的第七屆全國中語會,會上一片鶯歌燕舞,沒有一點反思。我要求給我五分鐘的發言,遞了兩次紙條未被允許。於是,就在主持人宣佈大會結束時,我便大步走上講臺,粗暴地拿過話筒,聲嘶力竭地說了一段話:
“語文教學的現狀諸位不是沒有看見,我們在用學外語的方法學語文,我們在用學數學的方法學語文,我們在用考外語、考數學的方法考語文。作家自己寫的文章,做不出語文專家們出的閱讀分析題,這是不是咄咄怪事?
語文教學不是為了成人,語文教學到了喪盡天良的地步,你們這些權威們還在說現在語文教育好得很,你們知識分子的良知到哪裡去了?語文教育必須徹底撥亂反正,可是今天的大會,不但沒有把問題提出來,反而一味地自吹自擂,歌功頌德,我希望有良知的語文人,尤其是在座手握大權的專家學者官員能好好反思一下,不要再貽害我們下一代了!”
我的這番話在會場上,掀起了軒然大波,下面指指點點,對這個不識時務的中年人,有各種反應,那年我五十四歲,五四青年的綽號於是傳開!有一位叫李鎮西的四川教師寫了一篇文章,叫“五四青年黃玉峰”。
不久,上海《新民晚報》記者來採訪我,寫了整版大特寫“柳蔭勤讀出人才”,《中國青年報》記者來我校蹲點,寫了長篇報道:“語文教育的叛徒”。
不久,我參與了錢理群王尚文老師主編的“新語文讀本”,而我自己也帶領同好編寫了“新語文寫作”初中版。
接著我又陸陸續續在《解放日報》《文匯報》《中國人民大學文獻庫》發表了一些見解,呼籲語文教學的改革。在這些文章中,我提出了“大語文”的概念,強調生活的外延與語文的外延相等。
以後,幾乎每年,當高考中考結束後,我總要藉機在媒體上發表我對語文教學的意見,呼籲語文教學的改革,呼籲整本書閱讀,呼籲行萬里路,呼籲考試指揮棒的革新,呼籲教育的迴歸本質迴歸傳統迴歸常識迴歸正道,呼籲大語文的實施。呼籲語文人文性,呼籲她對人的成長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2010年我在復旦附中中層幹部會議上還做了一個報告,題為《教育要回到民國》。
如今,我雖然不在課堂的第一線了,但是,作為一輩子的語文教師,我始終關注和參與語文教學改革,一有機會就走上講臺。
2018年7月我參與了在北京召開了世界哲學大會,她的主題是“學以成人”,這和夫子提出的“成人之學”,異曲同工。我以為,這正是我們語文教學改革,不可須臾離開的方向!
2018年8月,我在北京大學主辦的基礎教學與高等教育接軌的研討會上,作了題為“中國基礎教育的困境、突圍和希望”的發言。
04
未來可期
當今的語文教學的形勢比之二三十年前好多了,有越來越多的青年教師加入了創導大語文的行列;新教材的編寫,教學的歸真返璞和創新實驗,整本書閱讀、文化行走,寫入有關檔案,批判性思維的加強,都是好現象。
比如“輕閱讀語文”的實驗,就是一個極好的探索!
比如今天幾位青年老師關於自由閱讀、批判性課程、邏輯思維模型的的探索,品質很高,非常難得。
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我感到羨慕和高興!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指揮棒還沒有根本的改良,語文教學的撥亂反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任重道遠!
探索中的有志青年,時刻不要忘記語文教學“成人之學”“學以成人”的古訓!
不要忘記:
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
不要忘記:
“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勿牽,強而勿抑,開而勿達。道而勿牽則和,強而勿抑則易,開而勿達。和、易以思,可謂善喻也”。
不要忘記
“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的教導,努力提高自己,修煉自我。反省自我,自覺修煉自己。教師要有敬畏感。要學生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自己首先要做到。要尊重常識,尊重邏輯,尊重事實。不跟風,不媚上,不唯書!老生常談不談,人云亦云不雲,道聽途說不說。
王荊公有兩句詩:
何妨舉世嫌迂闊,
為有斯人慰寂寥。
看到青年教師的精神風貌,我感到非常欣慰!
龔定盦有兩句詩:
若使魯戈真在手,
斜陽只乞照書城。
雖然已經是落日斜陽,但我還是要不斷學習,跟上青年教師的步伐,為青年學者搖旗吶喊,揮戈上陣。
謝謝大家!
跟上青年教師的步伐,為青年學者搖旗吶喊,揮戈上陣。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