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江漢平原的秋冬時節,稻穀收進了糧倉,人們穿上了夾衣。這時候,是要有場戲的。
戲以皮影戲居多。哪家得了孫子,或是結婚嫁女,主人就會請臺皮影戲。鄉下唱戲沒有固定的戲臺,於是就搬幾張過年吃飯才用上的四方桌子,方方正正地一拼,戲臺就成了。皮影戲班子的人也不多,提前一天請好,當天叫來,天一黑立即開鑼,好不熱鬧。
但江漢平原真正的戲不是皮影,是花鼓。
花鼓,本來不叫戲,原是江漢平原的人們遇上災荒時沿路乞討時的唱調。“沙湖沔陽州,十年九不收”,唱調之人以沔陽地區的百姓為主。遇上災年,他們外出乞討,帶著特有的三棒鼓或者是漁鼓,一家一家地走,一家一家地唱,所以也叫“沿門花鼓”。“穿街過市流浪苦,沿門乞生唱花鼓”,道盡了他們心中的哀傷。後來,沒有了災荒,他們就在田間地頭唱,就有了廣為流傳的薅草歌。然後,發展到逢年過節喜慶時也唱,於是就開始流行高蹺、採蓮船、蚌殼精、三棒鼓、漁鼓、敲碟子等說唱歌舞。這些,也算是正宗的民間藝術了。最後,發展成為有劇情的戲,就是花鼓戲。地處荊州,就稱之為“荊州花鼓戲”。
“這花鼓才叫戲呢。”白水村六十多歲的胡心衝臉漲得紅紅的,大聲說。
農曆十月,離老夥計胡心好的七十大壽還有一個多月。胡心好的兒子胡天這幾年養魚有了些積蓄,就想著請臺花鼓戲來為老頭兒祝壽。胡心衝拍了拍胡天的肩膀,豎起了大拇指:“小子有孝心!我來幫你聯絡。”胡心衝是會唱花鼓的,只是,這些年人們好像從沒見過他上臺表演,只在他喝酒之後聽過他翻來覆去地哼唱:
牆外喜壞楊玉春。
先前是我錯怪你,
水落石出見真情。
牆外打躬賠不是,
白頭到老結同心……
這是《站花牆》裡小生楊玉春的唱詞。再讓他唱,胡心衝卻笑笑:“不唱了,唱不了了……”
胡天和胡心衝當即確定冬月初十、十一唱兩臺花鼓戲。花鼓戲班得提前一個月去請,任務自然落在了胡心衝的頭上。第二天,胡心衝就騎上腳踏車,趕往四十里外的戲班聯絡點。他不打電話聯絡,說“那樣心不誠”。
冬月初八,開始張羅戲臺。專門建一個戲臺是最好的,但是不實用,也不划算。還是用四方桌子拼,村子裡三十二戶人家,就將三十二戶人家三十二張四方桌子都搬了來。要是少了哪一家,人家就會有想法的。藉著唱戲,讓每家每戶都沾點喜慶福氣。戲臺一定要平,平得像一大張四方桌子一樣,有不平的地方就用破磚碎瓦塞桌子腿。
初九,“江漢”花鼓戲劇團進村了。劇團的李大頭、陳立身和胡心衝是老朋友,也都是年過六十的人了。他們也閒不住,和小年青們一起掛帷幕,牽電燈,又忙活了一天。
戲臺搭好了,電燈點亮了,夜也不黑了。胡心沖和李大頭、陳立身幾位老友坐下來吃飯。胡心衝笑說明天得上戲臺,喝不成酒,那就今晚喝點兒吧。
坐在下首的胡天剛剛給幾位斟滿酒,卻聽得有唱調從戲臺那邊飄過來:
風吹楊柳條條線,
雨灑桃花朵朵鮮。
春風不入珠簾內,
美容何日轉笑顏……
這唱腔正哩。花鼓戲團團長李大頭心裡一驚,這不正是明晚就要上演的花鼓戲《站花牆》小旦王美容的唱詞嗎?戲中,王美容正要和丫鬟春香一起去找自己的心上人楊玉春。
“再唱一個,再唱一個……”戲臺前有人在叫喊著。戲臺一搭,人們就聚攏來了。
於是又傳來了唱詞:
公子你且放寬心,
終身大事我擔承。
一更鼓,二更靜,
三更時分進花園。
贈你的金子十六兩,
贈你的銀子兩半斤……
這裡的劇情是王美容在向心上人楊玉春對質,戲中將楊玉春“調包”成自己的壞傢伙張寬在偷聽呢。
李大頭三人正要端起酒杯的手停住了。
就有人在戲臺前大叫:“瘋子,女瘋子,快下來……”
李大頭三人再也顧不上喝酒了,疾步奔至戲臺前。他們擔心,有人來砸場子了。
胡天連忙上前解釋:“不要緊,這是個瘋子,新河街上的,已經瘋了二十多年了,我們這兒的人都知道她。”
瘋子繼續唱:
金子拿回去買田種,
銀子拿回去攻詩文。
大官小官求一個,
來接你妻王美容。
縱然科場不得中,
海角天涯我隨行……
瘋子沒有化裝,也沒有行頭,只是清唱。她的聲音,纏綿婉轉,不絕於耳。
陳立身是小生出身,他將《站花牆》“楊玉春”的內容接了下去:
牆外喜壞楊玉春。
先前是我錯怪你,
水落石出見真情。
牆外打躬賠不是,
白頭到老結同心……
戲臺上的女瘋子安靜下來,似在專心聆聽,滿臉是淚。陳立身唱罷,女瘋子也不再唱了,她緩步走下戲臺,在戲臺前呆立片刻,然後快步走遠,很快沒了人影。
陳立身悄聲對李大頭說:“大頭,她是王梅雲。”李大頭恍然。
兩人拉著胡心衝又回到了酒桌。
胡心衝端起酒杯,一口喝下滿滿一杯白酒:“她,還是來了……”
他們三人,都知道那個故事,三十多年前的那個故事。
花鼓戲劇團裡,唱《站花牆》的小生小旦彼此情投意合,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小生卻聽了父親的話,回鄉娶了同村的一個姑娘。小生婚後便告別了戲臺,不再上臺唱戲。小旦不知跑去了哪裡,據說嫁了一次二次,後來就瘋了,衣不蔽體,到處亂跑,家裡人也不管她……
女瘋子上臺唱戲的事,是前年春節我的父親講給我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