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作家、編劇,中國電影文學學會會員,在百餘家報刊發表作品500萬字,出版散文集《沒有什麼不可以改變》《人生不需要太多行李》等20部,長篇小說《緋聞時代》《背後陽謀》 及電影電視劇作品。
作者:林 夕
新年前的一次作品分享會,偶然結識《中國青年作家報》編輯,我以前經常給報刊寫稿,對報刊編輯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於是熱情攀談起來,得知《中國青年作家報》是中國青年報社主辦的,不禁十分感慨,思緒回到遙遠的1997,我和《中國青年報》偶然相遇,開啟了我的文學之旅,也留下了一份深深的遺憾……
青春的苦悶與彷徨,需要向人傾訴。傾訴的最好方式,就是寫作
大學畢業後,我在大連一所重點高中當老師。從學校到職場,書桌換成辦公桌,雖然位置不大,但總算在社會上有了一席之地。可是生活並沒有太多改變,每天三點一線,辦公室、教室、宿舍,日子單調重複,每天見到的都是相同的人。這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嗎?我不知道。我陷入迷茫與痛苦中。
其實現在回頭看,也算不上什麼痛苦,只是青春的苦悶與彷徨,需要向人傾訴。傾訴的最好方式,就是寫作。於是我拿起筆,寫下第一篇散文《背影》。寫完不知投給誰,跑到學校閱覽室翻閱報紙雜誌,看到《青年散文家》刊首介紹作家三毛,我最喜歡的作家,感覺很有緣,就把文章寄出去。
兩個月後,文章發表了,這給了我極大的信心,我把業餘時間都用來寫作,陸續在《大連日報》《大連晚報》發表多篇作品。因為這些作品,我調入報社當記者,有了新的一席之地。
原以為自己發過文章,有文字功底,寫新聞報道不在話下。沒想到第一篇稿就被部主任退回,說我主觀感受和心理描寫太多,不像報道像散文。這讓我有一種挫敗感。但射手座的我越挫越勇,我一邊自修新聞理論,一邊在實踐中探索。
有一次採訪回來,部主任說,你的稿子上頭版了,二題。我眼睛有些溼潤,不禁感慨地說:為了寫好新聞報道,我都放棄寫散文了。
原以為主任會表揚我,沒想到他卻說:不要放棄。你的散文很有靈氣,只是素材比較單一,這和之前的閱歷有關。現在記者工作會開啟你的視野,接觸社會各個層面,豐富創作素材,讓你的散文增加社會性、深刻性,引起更多讀者共鳴。
我雙手合十,由衷地說:謝謝主任。我還以為你會反對呢,這是工作之外搞副業呀。
主任一揮手,霸氣地道:不管主業副業,只要能寫出好文章,就大膽去搞。好文章會影響人的一生,甚至能改變命運,我當年就是讀了《中國青年報》“冰點”特稿《長江漂流記》,熱血沸騰,才轉行做新聞的。《中國青年報》我每天必看,你要能在這發文章,我請你吃飯。
我把《中國青年報》找來,認真拜讀,邊讀邊構思,以我採訪的一位創業者為素材,寫成《永不消失的地平線》,投給副刊部。很快,文章刊發了,1997年6月13日《中國青年報》“人生”版。對別人來說,這是普通的一天,但對我意義非凡,中斷一年重拾散文寫作,能在國家級大報刊發,不覺有些飄飄然,覺得自己衝出大連,走向全國了。
我興奮地拿著報紙去見主任,主任連連點頭,說挺好,不許驕傲啊,心態歸零,繼續寫。
我看看他,靈機一動,說,下一篇就寫《心態歸零》。
出版第一部散文集《末班車總在絕望中歸來》,書中一百多篇散文,三分之一是《中國青年報》刊發的
《心態歸零》之後,我又寫了《獨自叩門》《成功的種子》等多篇散文,素材有采訪時收集的,有在飯局上聽到的,以前我不喜歡飯局,現在為了聽故事,整天混飯圈。朋友約飯找我,都不說約飯,說趕緊過來,給你個好故事。到年終一盤點,通訊錄上新增加的名字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我的“模特”,我用文字描繪他們,發在人生副刊上。開始每月一篇,11月連發3篇,相當於在“人生”開專欄了。
1997,是我的幸運年,不僅新聞報道上了本報頭版,還開啟了中國青年報的“人生”之旅,真是意外的驚喜。
更讓我驚喜的,年底最後一天,收到“人生”責編唐為忠老師來信,不是列印是手寫的,開頭稱呼:林夕先生,我怔了一下,但來不及細想,急忙往下看:
你的散文很有特點,簡潔明快,沒有過多鋪墊,像放機關槍似的,開門見山,進入故事。我很欣賞,以後有稿子儘管寄過來,我是把你當成自己人,可發可不發的,我會盡力,或轉到別的適合版面。但我以為,現階段不要寫的過多過快,有些素材要沉澱一下,厚積薄發,完成內心的釋放。
你正在形成自己的風格,風格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誌。我相信,未來你會在中國文壇佔有一席之地。
我急忙把信拿給主任看,他邊看邊點頭,說,你知道嗎,女作家冰心、楊絳這樣的大家,編輯寫信時尊稱為先生。看來你要成氣候了。將來在文壇佔有一席之地,不要忘了《中國青年報》,這是你成長的搖籃。
怎麼會忘呢?因為在《中國青年報》連續發作品,有幾篇被《讀者》《青年文摘》摘選,我在業內名氣大漲,各省市報刊編輯紛紛向我約稿,如果說1997是幸運年,1998—2000年,則是豐收年。我在《中國青年報》平均每月一篇的發稿記錄,不僅青春熱線“人生”版,還有生活週刊“屋簷下”,同時在全國一百多家報刊發文章、開專欄。真如主任所說,要成氣候了。
2000年,我和中國青年出版社簽約,出版第一部散文集《末班車總在絕望中歸來》,書中一百多篇散文,三分之一是《中國青年報》刊發的。書出版後,又有三家出版社主動聯絡我,一年之內出了四本散文集。也是這一年,我決定辭職,專職寫作。
四年記者生涯,我學到的、收穫的,遠比四年大學還多。但人要往前走,就得學會告別。向主任告別時,我內心是羞愧的。他一手培養我,還支援我搞副業,現在,我要把副業變主業,離開報社了。真的很對不起他。
但他沒有絲毫責備,只是苦笑了一下,說,我早就料到會有今天。你在文壇有了一席之地,不再需要我們這塊地了。
我向“人生”投第一篇稿時,唐為忠老師給我寄來手寫信時,我們已經見過了。在文字的世界裡,我們見過最純粹的彼此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席之地,我甚至不知道文壇在哪,它不像我工作過的學校和報社,有一棟大樓,有辦公室,是具體的存在。它是無形的,抽象的。我辭職是為了寫小說,我採訪過一個上市公司CEO,從創業到上市的過程跌宕起伏,散文無法呈現這麼厚重的題材,只能寫成長篇小說。這需要整塊時間,不能再像以前碎片化寫作。
我深入採訪,研究資料,準備下筆時,發現自己功力不足,沒有寫長篇的經驗。我怕辜負這麼好的題材,決定先寫一個言情小說,練練筆。我從以前的散文裡挑出幾個人物,搭建故事,用一個月時間寫成20萬字長篇處女作《愛情不在服務區》,又根據出版社意見修改,出版後在新浪連載,被一家影視公司看中,買了影視權,讓我當編劇,踏進影視圈。一入影視深似海,錢多的地方水深,影視圈比文學圈複雜多了,像唐為忠老師這樣宅心仁厚的責編絕無僅有。
2003年,《讀者》雜誌簽約百位作家,在當代中國文壇具有相當高的知名度,也是《讀者》作品使用最為集中、頻率最高的。我有幸入選,並於次年受邀赴蘭州參加筆會,見到著名作家趙麗宏、肖復興。兩位大作家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和我聊文學,寫作。我想起唐為忠老師信中說的“文壇一席之地”,不僅有些羞愧,自己誤入影視圈,離“地”越來越遠了。
從蘭州返回大連,我處理好手頭的事,埋頭寫當初要寫的商戰小說,迴歸作家行列。用了一年時間,完成第二部長篇《暗箱》,先在小說月報原創版發表,後出版單行本。
2009年底,我離開大連,移居北京。我想準備一份厚禮,去拜訪唐為忠老師,可這把我難住了。任何世俗意義上的禮物,對我與他之間的獨特情義,都顯得太輕了。唯有作品,才是最好的禮物。我把出版的十幾本散文集、兩部長篇小說找出來,曾經,這是我的驕傲,但現在看,又生出許多不滿,覺得分量不足,不足以證明我在文壇的一席之地。
我閉門謝客,埋頭創作第三部長篇小說。完成初稿後,我又反覆修改,終於滿意了,交給出版社,最終拿到新書,可以去見唐老師了,卻在報上看到:中國青年報副總編輯唐為忠因公出差期間突發心臟病經搶救無效,不幸去世。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自他離開“人生”副刊,我們之間的聯絡就斷了,但心裡的聯絡從未斷過。我知道他去了要聞部,去了總編室,我知道他不僅是一位優秀編輯,還是一位優秀記者,寫過很多有影響力的報道。這些年來,只要看到他署名的文章,我都認真拜讀。我們一路走來,從報紙鉛字排版,到鐳射印刷,見證了報刊的黃金時代。那是多麼美好的時代呀!素昧平生的編輯為默默無聞的作者改稿,跨越千里寄去帶著墨香的手寫信。他知道這薄薄的一紙信箋承載著多麼重的力量嗎?他知道這高貴的“一席之地”鼓舞了文壇邊上的我嗎?
我相信他知道,雖然我從沒親口告訴他。
一個月後,我去《中國作家》雜誌社開座談會,心情依然有些低落。見到主編、著名作家艾克拜爾老師,我忍不住談起唐為忠老師,把我們相識卻未曾相見的這份遺憾傾訴出來。
他默默聽著,安慰我說,你不必自責,其實編輯和作者之間,有另一種見面方式,就是在文字的世界裡。
我默然。寫作是用文字建立一個虛幻世界,但對創作者來說,卻無比真實,那是摘下面具卸去偽裝,沒有絲毫雜質,展示最真實的自己。其實,我向“人生”投第一篇稿時,唐為忠老師給我寄來手寫信時,我們已經見過了。在文字的世界裡,我們見過最純粹的彼此。
艾克拜爾老師帶我們參觀雜誌社,牆上懸掛著巴金、茅盾、老舍、馮牧幾位文壇泰斗的肖像,我望著他們,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感嘆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文壇在哪兒?原來在這,在這座大樓裡。
艾克拜爾總編說,不,文壇不在這,它在你心裡。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