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陳伯達出獄後,只接受過葉永烈的訪問,在和葉永烈的多次接觸當中,兩人的關係日益融洽,如同忘年交一般。
01
陳伯達把葉永烈當作老友一般對待,和他的談話也逐漸深入,觸及到內心。
在回顧自己這一生的時候,陳伯達是如此對葉永烈評述自己人生的:
“我是一個犯了大罪的人,我的一生就是個悲劇,我是一個悲劇人物,希望人們從我的悲劇中吸取教訓”
“我不過是一個小人,老話說能補過者,君子也,我願永遠批評自己,以求能夠稍稍彌補我過往的罪過”
陳伯達是一個文人,本身對於文字是很認真的,因此在和葉永烈的訪談中,他再三強調要如實記錄,不能有所遺漏,也不能有所偏差。
“年已久遠,我又上了年紀,老年人的記憶不好,而且又常常容易自己護短,如果說我的回憶能為大家提供一些史料,我就慢慢談一些”
“不過,我要再三說明,人的記憶往往是不可靠的,你要把我的回憶跟別人的回憶加以核對,特別是要跟當時的記錄、文章,還有檔案核實。倘若我的記憶如有欠實的地方,就以當時的文字記載為準”
葉永烈當時之所以要特意去訪問陳伯達,是因為這個,曾經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顯赫一時的人物,見證了諸多重要的歷史階段,從中親身經歷過的人,他的回憶是很珍貴的資料。
當時陳伯達的身體已然每況越下,倘若他身故後,對於歷史研究是一種損失。
談及自己的過往回憶,陳伯達是這麼評價自己的:“我是一個罪人,我的回憶,只是一個罪人的回憶”。
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那麼,其他人,那些和他共事過,接觸過他的人,是如何評價他的呢?
02
一千個人裡面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的人,處於不同的角度和位置,故而對陳伯達的評價也是各不相同。
對於陳伯達這個比較錯綜複雜的人物,多角度、多方位的評價,或許才能看得比較清楚吧。
曾彥修(人民出版社原總編輯)是這麼評價的:
“他這個人,可以說是很聰明、很有才的一個人,他給我的印象,可以用這麼十二個字來形容:才勝於學,學勝於德,德毀於位”
而他下面這段的評述,我個人覺得是很中肯的評述了:
“他不是個政客,他也不想當一個政客,當政客是要到處活動,要到處跑,到處演講的;他並不擅長這些,你若是讓他正式講話,五分鐘都很困難;我覺得他只是想當一個政論家,他只希望他的一篇文章寫出來,能得到全國的注意”
繆俊勝,他從六十年代開始當陳伯達的秘書,一直到陳伯達入獄,可謂是見證過這個領導從輝煌到倒臺的全過程。
對於這個領導,他的評價更多的是涉及到文章和個人生活方面。
“他做事認真,搞文字工作很嚴謹,一個標點符號都很認真。你要是弄錯了,他就會給你糾正過來,一兩次還好,次數多了他就會發脾氣。”
“生活上他過得很簡單,不講吃,也不講穿,不抽菸,不喝酒。出門也不喜歡前呼後擁,有一段時間他出門,都不讓司機跟著;個人衛生上,他是勤洗澡不怎麼洗頭,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洗澡,水放好之後,他就進去咕嚕一下就出來了,也不搓呀泡呀的;洗頭是一般不洗的,他就用農村人用的那種篦子,前後來回梳理就完事了。”
“他一天到晚就是看書、寫東西。他有個小錄音機,哇啦哇啦地在那兒說,錄完以後,整理出來就是一篇文章。”
對於這個領導,繆俊勝整體的印象和評價還是很認可的,他說陳伯達的脾氣很隨和,從來沒對他發過火,倒是他還跟自己的領導耍過一次脾氣,事後還是領導來給他道歉。
那一次,陳伯達讓繆俊勝給報社打個電話,在電話裡口頭轉述一篇只有一百來字的稿子。
“你都念清楚了嗎?”
面對陳伯達的詢問,繆俊勝回道:“唸了三遍,念清楚了”。
陳伯達心裡還是覺得有些不妥,繼而要求道:“你再去說一遍”。
聽到這話,繆俊勝也不知哪來的無名火,但畢竟面對自己的領導,有火也不能發作,只能是在語氣上略帶不滿的回著:
“我不說了,我要再去說,人家就該說陳伯達辦公室的秘書有病”
陳伯達聽得這句回應,臉上略過一絲不悅,當時天氣比較熱,陳伯達就兀自穿著一個大褲衩子跑過去,親自打了電話過去,又在唸了一遍才放下心來。
或許是天氣悶熱,導致人的脾氣也比較糟糕吧。
繆俊勝看到領導這麼不相信自己,也是心中岔氣,坐在門口的一張藤椅上面生著悶氣,心裡一直埋怨著:這麼一個大領導,咋就那麼不相信人呢。
陳伯達打完電話回來,看到繆俊勝坐在藤椅上,臉上的神情還是憤憤不平。
他就走了過去,說道:“不要生氣了”。
領導這麼一說,繆俊勝反倒不好意思了,他心裡想著,這事要是擱在別的大領導那裡,捱罵都是輕的,搞不好直接被調走。
人都是有兩面性的,以上這些都是比較陽光正面的評價,後面就是人生的另一面評價了。
03
楊波,上世紀五十年代,曾經當過陳伯達的副手,他兩之間有過很多工作上的接觸,對於陳伯達,他還撰寫過一本書,叫做《我所瞭解的陳伯達》。
在楊波的眼裡,陳伯達雖然嘴上一直說自己是個“小小老百姓”,但是骨子裡是把自己放在了這麼一個位置上,那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剛愎自用,誰也得罪不起他,但又喜歡擺出一副很開明的面孔”
剛剛和陳伯達接觸的時候,楊波覺得這人很隨和,因此,在開調研會的時候,陳伯達說完話後,詢問他還有什麼意見需要闡述。
楊波這人比較心直口快,因此就把自己心中所想的一些不同意見,完完本本的給說了出來。
陳伯達面上也沒說什麼,但是經過好幾次以後,楊波才反應過來,就是不管你說什麼,提什麼意見,有沒有道理,他都不會予以考慮。
最後還是按照自己提出的想法去實行,以至於到後來,陳伯達再次詢問楊波意見的時候,楊波也不再表態了。
“後來我就不再提什麼意見了,他也知道我這個人不怎麼聽人擺佈,所以對我也慢慢的有點忌憚,防備著我”
古典文學研究家錢伯城,他對陳伯達的評價,我個人覺得看起來也是比較中肯的。
“其人落落寡歡,習慣做一個單幹戶,不為人喜,尤其不為秀才群體的氣節人士所喜”
不過,對於陳伯達的才能,他倒是十分肯定的,他認為陳伯達“理論家”的稱號不是浪得虛名的。
“他常能見人所未見,發人所未發,能夠從人們不經意之處抓住重點,抽繹綜合,啟人思考”
在他所撰寫的《陳伯達之命運》一書中,還曾講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趣事。
王國維曾經以這三句詩詞,來形容治學的三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衣帶漸寬終不悔”、“眾裡尋他千百度”。
陳伯達在當教員的時候,曾多次引用王國維的這話,用來勉勵青年也要具備這種治學的精神。
“自此治學三境界說大行於世,然而人們只知此說出自王國維,卻不知陳伯達亦有一點鼓吹之功”。
04
和上面這些評價比較起來,千家駒先生對陳伯達的評價,就顯得很深刻,也比較刺耳了。
“這個自稱小小老百姓的人,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人物,實際上是一個大大的野心家。”
“他的一句話(某某不是好人或者某某和我們不是一夥人)就能置人於死地”
“他因緣際會爬上了高層,結果跌得粉身碎骨”
這些評價看起來確實是深入骨髓,比較深刻。
當年葉永烈最後一次訪問陳伯達,沒曾想僅僅過去一週,陳伯達就因病去世,這一次訪問也就成了兩人最後的會面。
葉永烈在訪問臨走之際,陳伯達親自題字“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送給了他,這也就成了陳伯達的絕筆字。
對於這一絕筆題詞,千家駒認為大錯已經鑄成,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悔之已晚,追也無及了”
05
文末,我們再來看看作為陳伯達的兒子,陳曉農是如何看待自己父親的。
在兒子眼中,父親是一個比較軟弱的文人,他母親余文菲(陳的第二任妻子)曾這麼對他說過:“你爸爸是個老實精”。
劉淑宴(陳的第三任妻子)也認為陳伯達的性格太懦弱,不過有時候在關鍵時刻,在一些重要的問題上,他也能獨出己出,而且很倔強。
陳伯達21歲的時候寫過一篇小說《寒天》,這也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篇小說,陳曉農就引用了小說中的這麼一段話,來形容自己的父親和他的晚年寫照:
“我現在正如那每次都打敗了仗的久經戰陣的兵士,遍身負著傷痕,倒臥在暮色蒼涼的草野裡,望著西山的殘陽在苟延殘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