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槍聲零星響了整夜,唐婉清晨醒來時,頭還帶著宿醉的昏沉。
十二月的北平空且冷,屋裡的炭火已然熄了,推開門,撲面是鑽心刺骨的寒,她緊了緊衣領,“噔噔噔”下樓去。
“聽說昨天是學生鬧事?”
“跑了幾個,現在還在搜呢。”
耳邊是幾個鄰居的碎嘴,她也沒在意,出了筒子樓,走出巷子又行了幾里路,轉過街角便是裝潢華麗的百樂門。唐婉從後門進去,翻了翻花名冊,見今日的演出無她名字,略坐了坐就要打道回府。
她雖是百樂門的歌女,但名聲不顯。幾年前剛開嗓還有不少人捧場,後來隨著越來越多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開嗓,她很快就隱沒在了眾多歌女中。但好歹還有東家記著她,每月總要讓她登那麼幾次臺,賺些額外的小費度日。
得了錢她要先拿一部分去買菸絲,交房租,買漂亮衣裳去參加宴會,剩下的便揮霍一空。
回程路上經過條荒無人煙的小巷,唐婉正盤算著一會兒去吃些好的,就感覺腳下踢到了什麼。靠在牆邊的一卷破棉絮猛地倒下,打裡面咕嚕嚕滾出個血葫蘆似的人來。
是個剪著短髮的姑娘,棉上衣,棉長裙,作學生打扮。左胳膊上血淋淋一片,渾身僵硬,像是被寒風凍成了硬邦邦的雕塑。
唐婉沉默了會兒,蹲下身探了探那小姑娘的鼻息。
淺淡到彷彿是風的氣息在指尖劃過。
她伸手抓住了那縷風。
二
唐婉將人帶回了家。
筒子樓裡住的人不多,除了老人就是歌女舞女,白天冷清,她毫不費力地避開人耳目,將氣息奄奄的小姑娘拖回自家,點起爐子燒了熱水,扒了衣服給人上藥。
傷是刀傷,最嚴重的是在胳膊和大腿,皆有寸深,汙血同衣裳結成了塊。唐婉拿著剪子在火上烤了烤,耐著性子一一剪開,又清洗了傷口上藥,折騰到翌日晚間,那人才幽幽轉醒。
小姑娘瞧起來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鵝蛋臉,杏仁眼,文文靜靜的,一瞧就是飽讀詩書的學生。她茫然環顧四周,瞧見端著藥碗進來的唐婉,掙扎著要起身。
“醒了?”唐婉睨她一眼,居高臨下地笑道,“醒了便好,藥費十銀圓。”
她顯然有些怔愣,雙目圓睜,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十銀圓?這也太……”
“或者我把你交給巡警?要是知道鬧事的學生在這兒,他們肯定樂意給點兒錢,好把你帶走。”
“我……我沒那麼多錢。”楊霜低了頭,半天才從兜裡摸出一塊銀圓。
“那你給我當丫鬟抵藥錢。” 唐婉眯著眼,心裡算盤打得啪啪響,笑容滿面。
楊霜本是上海人,生於書香世家,父母都是學者,她於一年前千里迢迢來北平上學,就讀於北平師範大學。1935年五六月間,日軍制造華北事變,激起北平各階層人民的極大憤慨,於十二月某日,北平數十所學校學生千餘人舉行了抗日救國示威遊行。
遊行隊伍在王府井大街遭到軍警阻攔,槍聲與尖叫聲此起彼伏,一片混亂中楊霜身中數刀,跌跌撞撞跑到一條巷子中。好容易扯了牆角的破棉絮裹住自己,就因為體力不支而暈了過去,再次醒來已是被唐婉救起。
學校的情況暫時不明,且養傷也需要一段時間,楊霜就這麼在唐婉家住了下來,一邊養傷,一邊給唐婉當老媽子。
她傷得重,只能做些輕鬆的活計,包括做飯洗衣,掃地拖地,擦窗澆花。楊霜以前也算是嬌生慣養,從沒做過伺候人的活計,幹起活來笨手笨腳,碎個盤子,洗壞件衣服都是尋常事。
偏偏唐婉毛病多得很,好吃懶做嘴又毒,有一點兒不稱心就陰陽怪氣開罵,時不時把小姑娘罵得半夜縮在被子裡哭。翌日頂著紅腫的眼起來做活,唐婉瞧著了也當沒看見,不冷不熱嘲諷幾句,逮著錯處繼續開罵。
唐婉表面看著光鮮亮麗,衣櫃裡成堆的華麗旗袍,內裡卻是邋里邋遢。她隔三岔五就要參加宴會,又在深夜被不同的男人送回來,到了家連妝都不卸就倒在了床上,衣裳甩得滿地。半夜爬起來嘔吐,臭味和香水味交織在一起,燻得楊霜眼淚汪汪。
偶爾在深夜,她會有短暫的清醒。楊霜半夜醒來找水喝,會在陽臺看到她單薄瘦削的背影,抽著水煙,灰濛濛的霧繚繞在周圍,身旁是她那盆寶貝的茉莉花,枯敗的枝椏帶著冬日蕭索的寒。
她輕聲哼著含糊的曲調,幾句話反反覆覆唱,月光靜靜披在身上,皎白如霧。
楊霜聽了好久才聽出是《茉莉花》的調子。
只有在這時,楊霜才能看到這個女人錦團花簇般的生活背後,隱藏著的蒼白與疲憊。
三
翌日一大早,就有人轟轟砸門。
唐婉還在睡著,雙眼緊閉,臉上有不正常的潮紅,楊霜試著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滾燙。
許是昨夜沒關好窗子,著了寒。
她有些慌,匆匆忙忙要去找藥,敲門聲愈發大了起來,哐啷哐啷彷彿催命。
她輕手輕腳趴到門邊,透過縫隙隱約瞧見了巡警漆黑的警服。
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楊霜盯著門上的銅把手,看見自己幾乎是瞬間失了血色的慘白麵孔。
“躲到衣櫃的夾層去。”聽到動靜的唐婉晃晃昏沉的腦袋,一點點挪下地,扶著牆壁來到門前。
“藏好了,不管發生什麼都別出來。”
楊霜倉惶地拉開櫃門,拂開層疊的旗袍,果在衣物後發現了扇半人高的門。拉開薄薄的木板門,是一個僅容一人藏身的狹窄空間。
她半蹲著擠進去,伸手拉上了衣櫃門。
周遭瞬間陷入柔軟的黑暗,衣料細碎的,纏綿繾綣的寒香便層疊湧了過來。她聽到大門開啟的聲響,女人故作姿態的嬌笑,男人粗嗓門的吼叫,靴子噼裡啪啦踩在地板上,下陷又彈起。
“……女學生?沒呀……我一個人住。”
“……您說有人舉報?誰……哎呀,誤會!”
“您瞧,就這麼大的地兒……”
櫃門被拉開,微弱的光線裡出現唐婉有些過於纖細的手,她半開著櫃門,彎下腰在角落摸出個灰撲撲的布包。
“……您拿去喝茶……誤會一場……勞煩您還跑這一趟。”
“您這話說的,我一個小女子……昨日剛發的錢,就這麼點兒了。”
屋裡噼裡啪啦又響了一通,好半晌才聽到門被大力甩上的響動,震得櫃子都晃了兩下。
腳步聲哐哐下樓去了,楊霜小心地探頭出去,只模糊瞧見唐婉坐在床邊的身影。
她垂著頭呆呆坐著,烏髮凌亂,腳邊是碎成數塊的茉莉花盆。
楊霜奔過去,瞧著滿地的碎片紅了眼,心裡又是愧疚又是難過。正要囁嚅著說些什麼,抬眼瞧見唐婉卻是噔噔噔衝出門去,扶著門框扯著嗓子破口大罵。
“不知道哪個嘴碎的呀,一天天的屁事不幹,就知道說三道四。死了下地獄,教閻王爺拔了你那爛舌頭!”
罵聲尖銳,瞬間傳遍整棟樓。不知哪裡有人猛地關上了門,唐婉這才解氣,扶著牆走回臥室,軟軟倒在床上。
“我沒事。”像是知道楊霜想說什麼,她含糊著開了口,“躺一躺就好了,你不要出門去。”
說罷她便支撐不住似的睡了過去,楊霜守在床邊,將沾了水的布巾搭在她額頭。她睡得及其不安穩,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聲嘶力竭地亂滾,眼淚糊了滿臉。
楊霜一次次將布巾重新蓋回她額頭,不厭其煩地哼著那首《茉莉花》,一遍一遍,哄孩子般拍著她的背。
冬日清晨的慘淡天光落在地板上,勾勒出窗欞方正的模樣,接著傾斜,拉長,染上了淺淡的紅,燒起來似的明亮,然後緩緩沒入昏沉的陰影。
門外再次響起了敲門聲,一聲一聲,不緊不慢。
四
唐婉醒來時,窗外一輪寒月孤懸。
她起身要下地,身子卻還軟著,一個不察便重重摔在地上。幾乎是瞬間的,耳邊有腳步聲匆匆靠近,一雙手伸過來,將她攙扶回床上。
她抬眼瞟了瞟楊霜,又看了看臥房門外隱約的影子。
“誰?”
“是我的學長,姓陳,名慎之。他找了好久才找到這裡來,現在學校已經安全了,他是來帶我離開的。”小姑娘侷促地低下頭,“謝謝你,我,我得走了。”
“走罷。”半晌,夜裡才響起唐婉含糊的聲音,似是不耐,“要走趕緊,一會兒樓里人就多了。”
楊霜不捨,硬是留到了天明才跟著陳慎之離開。
走時一步三回頭,最後一眼,望見了女子瘦削的身影。她一言不發地抽著水煙,面容在騰起的灰霧中模糊。
楊霜回到了學校,在完成學業之餘,又在陳慎之的帶動下,隨他在各個學校進行救國宣傳,跟著學聯再度舉行請願遊行。
1935年,北平學生的遊行得到了全國人民的響應,掀起了全國抗日救國運動新高潮。
1936年,西安事變震驚中外。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同年十二月,南京淪陷。楊霜隨著陳慎之遠赴延安,作為後勤加入抗日第一線。輾轉晉冀豫、晉西南、山東、蘇南、皖中等地,頂著戰火前行。
她也想成為那樣明亮的人。
只是時間那麼容易流逝。
五
1938年初,日寇精銳沿津浦線南下,徐州會戰打響,臺兒莊大捷後,楊霜跟著部隊向西撤退。
她在撤退途中,掉了隊,小腿還被流彈擊中,只能咬著牙一瘸一拐奔逃在密林裡。人生地不熟的,很快迷了路,進了不知哪處破敗的村子。
她正打算悄悄繞過去,忽的身旁伸出隻手來,一把將她拽進了屋。昏黃的燈光一照,楊霜差點失聲叫了出來。
面前正是數年都毫無音訊的唐婉,一身灰撲撲的旗袍,頭髮散亂,滿面塵埃。她看起來十足憔悴,眼角生了細紋,不像個歌女,倒像是整日在地裡刨食的農婦。
只一雙眼仍是熟悉的模樣,看過來時驀地讓楊霜心頭一酸,幾乎要大哭一場。
“逃到哪裡都能遇見你,回回見了你都沒好事。”唐婉冷冷瞪她一眼,“亂跑什麼?”
楊霜這才想起來身後潛藏的危險,下意識就要離開。
“有日本人在追我,唐婉姐,我得先走,不能,不能……”
“不能什麼?”唐婉瞧了一眼她還在流血的小腿,拽著人往後院走,開啟地窖門,讓她順著梯子爬下去。
一牆之隔的地方已經響起了亂哄哄的腳步聲,刺刀在牆上劃過,尖銳地扎進耳裡。
“在裡面待著,別出聲。”
楊霜瞪大了眼,猛地伸手去拉她,只摸了一片空。女子瘦弱的背影轉入屋內,唰唰的聲音響起,笤帚蕩起的灰掩蓋了微小的血跡。楊霜費力地扒開一條縫向外看去,只能看到女子一動不動端坐在門前的背影,乾枯,瘦小,彷彿是攔在門前的一根樹枝。
木門被撞開,數個高大的影子擠了進來,被燈光拉扯出詭異的長度,層層疊疊鋪在牆上,扭曲成陰森的模樣。
模糊的聲音傳來,隔著水面般聽不真切,踢踏的腳步聲轉向後院,一聲一聲,沉重如山。
接著是刺耳的尖叫,刀入肉的悶響。
帶著恨意,帶著痛苦,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然,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鮮血噴湧。
枯瘦的女子在他們身後舉起砍柴刀,下了狠勁兒,發了瘋似的,砍在他們的肚子、四肢上。鮮血濺了滿臉,刀被搶走,身體像是破布袋一樣被刺刀戳了好幾個洞,她仍然跌跌撞撞撲了過去,露出猩紅的一雙眼,死死咬著敵人的脖子,在一陣慘叫中撕下一塊兒肉。
槍聲轟鳴,她猛地顫了一下,那雙漂亮的,水一樣鋒利的眸子慢慢蒙上一層死灰。
她摔在了灰塵中,旗袍氤氳開豔麗的紅。
再也沒有醒來。
六
1945年,抗戰勝利,楊霜回到了北平。
推開那扇門,門後是熟悉的傢俱佈置,蒙著厚厚的塵埃。
楊霜輕手輕腳走進去,在床沿坐下來,她正對著陽臺,初冬薄弱的日光落在地板上,那裡放著一盆乾枯的茉莉花。
她突然又想起多年前那個離別的夜晚,月光似水,她和唐婉躺在床上說著話,手挽著手,像一對親密的姐妹。
唐婉十歲被拐子拐到北平,賣給百樂門當洗衣的丫鬟,洗了六年的衣服,一雙手都要爛掉。終於抓住機會,給一個第二天開嗓的姑娘潑了盆冷水,她得了風寒,唐婉頂了她的位置。自此在百樂門立足,磕磕絆絆也活了這麼多年。
唐婉說她似乎是從江蘇被拐來北平的,她要攢錢,想要回去看一看,說不定能找到家人。
她說她不喜歡喝那些奇怪的酒,她也想讀書,上學,去大江南北走一走,看一看。可是不能,她要先活著。
她說看到楊霜,彷彿是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另一種模樣。
救起楊霜,彷彿救起了另一個自己。
若是沒有被拐,她應當也同楊霜一樣,是個熱血,單純又好騙的學生。
她說了很多很多,那些話語裹著沉沉的淚水,將月光也浸溼,皺巴巴縮在肩頭。
“我從來沒想過要當一個好人。”
“好人活不長久。”
七
楊霜離開的時候,天邊微微泛白。
不知哪裡飄來了熟悉的曲調,輕輕柔柔的,隨風送到她耳邊。
楊霜回過頭,看向那個視窗。隱約間瞧見女子模糊的身影,她穿著華麗的旗袍,倚在窗前抽著水煙,身邊放著一盆枝繁葉茂,如霜似雪的茉莉花。
她望著遙遠的天際,那裡雲海翻湧,一輪紅日磅礴而出,照破山河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