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對太史公受酷刑之後,化悲痛為力量作史記的過程都比較清楚,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歷史上還有一個人也以遷為名,在亡國之際只為了給後人看到詳實可信的歷史,窮畢生之力,前後六易其稿,終於修成一部真正的明史。
談遷出生於萬曆22年,出生在風景秀麗、還挨著錢塘江的浙江海寧,睡覺的時候沒事兒還可以聽聽潮聲。不過顯然他沒有魯智深的悟性,所以也並沒有悟出“今日方知我是我”的禪意。他爹叫譚玉亭,是個窮秀才,還是屬於那種特別窮,趕考都沒錢的那種,所以他家並沒有錢給他請老師,好在他父親還可以勉強教他。
萬曆34年,年僅14歲的談錢考上了海寧當地的秀才,按照常規套路接下來應該是考舉人,中進士,然後當官光耀門楣。然而有沒有老師教導終究是不同的,考秀才注重的是基礎,而考舉人對八股制式的規範的要求是非常的高的,他的父親只是一個窮秀才,八股文自然也規範不到哪去,而浙江從古至今都是科舉大省,人中龍鳳那更是遍地都是,相信如今在江浙一帶的高考考生對此也深有感觸,所以無論在八股還是在關係上,他一個窮秀才的兒子都不佔任何優勢,於是萬曆34年,談遷接連考了三次舉人,毫無意外,一次沒中。
萬曆死,楊漣左光頭搶孩子搶得不亦樂乎,時代正式進入到了東林黨和魏公公,人腦子打出狗腦子的天啟年間。天啟元年,談遷的母親於是去世,談遷非常傷心,但沒等他從喪母之痛中緩解過來,因為妻子的離去而悲傷不已的父親也病了,談遷此時正在外求學,卻突然收到了父親病重的噩耗,他急急忙忙揹著書和行李趕回去,卻已經天人永隔,他的父親兼恩師永遠的離開了。他未能見父親最後一面,成了談遷心中永遠的痛。
他在為父母守孝的期間,讀了陳建寫的通記,發現其中有許多不足之處,看了明實錄以後,發現實錄中也有許多錯誤,並且在洪武、永樂年間隱去了太多的東西,於是他萌生出了一個念頭,既然沒有一部真正完善、真正真實的明史,那為何不能效仿太史公等史家的先輩們自己寫一本史書呢?但是這裡存在著一個問題,那就是寫一部史書容易嗎?答案顯然是不容易的。
一部史書往往是需要許許多多的人窮盡一生才能寫就的,如歐陽文忠公、司馬溫公,人家是官,窮朝廷之力,有人負責收集材料,有人負責收集資料,有人負責修訂謄錄,而且有專門精通某一段的歷史的人負責相應的部分,比如資治通鑑中範祖禹負責唐代及五代史,魏晉南北朝歸恕等等。主編只需要撰寫評論、稽核、刪改、定稿就可以了,就算這樣,往往也需要數十年之功。而像是太史公、陳壽這一類的,人家也是史官,雖然人手不如那種傾舉國之力修書的大佬,但人家背靠國家圖書館,一大堆的歷史書籍隨便查閱,就這太史公也用了半生收集資料,然後足足寫了13年。
而他只有一個人,沒有助手,更沒有國家圖書館的支援,更何況他很窮,很多書根本買不起,這樣的情況下,想要修一部史書的難度,簡直就是地獄級別的任務難度。但談遷沒有猶豫,這是他想完成的事,也是他的夢想。從世俗的角度來看,談遷是個傻子,不考功名,不求做官,整天想著寫書,寫完自己也快死了,簡直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呆子,很可能還是那種腦袋缺根弦兒,精神有問題的那種。可是啊,我想說如果沒有夢想,那和鹹魚又有什麼區別?理想主義者是這個功利而矇昧的世界裡一道璀璨的光,如同太史公,如同諸葛武侯,如同千千萬萬的先烈,但再熱血的理想終歸是要透過現實的一點一滴去實現。
前面說了,他家很清貧,而修史也是有開銷的,主要就兩種,一個是買書,一個是吃飯。畢竟沒書不能瞎寫,沒飯不能活著。而且在那個時代,他作為一個男人是要擔負起養家餬口的責任的,所以吃飯、買書、養家這三筆開銷他是逃不掉的,和我們一模一樣。好在他的文筆還不錯,於是他就替人寫寫書信,抄寫抄寫東西,給別人當幕僚來謀生。除了謀生,他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收集史料,整理史料上,看實錄,做筆記,買不起太多書,便到處去借書來看,甚至大冬天跑幾百裡地去借別人的書,沒錢僱馬車,那就步行去,餓了就看看樹上有沒有果子,隨便墊吧兩口;渴了就隨便找戶人家要點水,其中的苦楚一言難盡。
資料收集完了,就開始動筆寫,寫完了再來來回回修改了六次,終於修成了100多卷400多萬字的初稿。動筆的那一年,他27歲,這一寫就是整整26年,而此時他已經53歲了。然後他開始修崇禎弘光的歷史,這一修又是兩年,一直到順治四年的那一個夜晚。
順治四年8月,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都入睡了,只有錢塘江還在響著震耳的濤聲。歲數大了的談遷覺得周身不適,只好一改平時夜讀的習慣,倒在床上昏昏睡去。這時,一個小偷進入了談遷的小破房子,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知道為何一個小偷會對一箱子破書感興趣,也許是看著談遷徒四壁,無物可偷,以為那個箱子裡一定是好東西,於是就把整個箱子偷走了。小偷也許並不知道他偷走的是國榷的全部書稿,也是一個人26年的心血和青春。當談遷發現他的書稿被竊時,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在他的面前崩塌了,他如遭雷擊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地哭道,噫!吾力殫矣!打擊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慘重,老秀才兩眼死死盯著原來放置書箱的地方,20多年的心血轉眼間化為烏有,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更何況他已經50多歲了,不再年輕。他茶飯不思,夜難安寢,但又能怎麼辦呢?難道就這麼放棄了嗎?談遷的答案是,不!
在大哭一場之後,他告訴自己,我的手不是還在嗎?那就從頭再做起吧!他並沒有在痛苦中沉溺太久,因為她知道生命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為了他的理想,為了儲存國家的真實歷史,它不僅要從頭學起,還要修訂原稿中覺得不夠詳實的部分。於是,這位50多歲的老人,滿頭白髮,揹著雨傘、包袱、乾糧、紙筆,跑到嘉善、歸安、吳興、錢塘,向當地計程車紳大族說好、求情,借書、抄書,不顧酷暑嚴寒,不顧自己年老體弱,像年輕時一樣又一次開始了他的修書之旅。
就這樣,經過四年的夙興夜寐,焚膏繼晷,他終於再一次完成了國榷的初稿。但是他還是不滿意,他想要看到更多的書籍,讓國榷更加詳盡準確。萬曆到崇禎記幾十年的史事,由於黨爭厲害,各人的立場不同,記載也就是非不一,同一件事兒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差別很大。想要鑑別真偽,需要多找書讀,多找人問,特別是身經其事的人談,要達到這樣的目的,就非到北京不可,於是他一襲破衫,舟車勞頓去了北京。
他在北京全力蒐集史料和訪問有關史事的人物,補充和修訂過去,到處拜訪明朝的相關貴族、太監、門客等等,只要有一點的線索就不放過。他四處借書,有的達官顯貴聽說他借書是為了寫明史,並不願意借書給他,他就苦苦哀求,請求看一看,抄一些不帶走這部書,經常一求就是好幾天,人家看他可憐才勉強把書借給他,但只允許它蹲在門口的石階上抄書,畢竟他只是一個窮秀才,這樣的身份求人借書,訪人問事都不是很容易。
所以,如果你穿越回1653年的那個北京的冬天,你也許能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秀才,在北京冬天的寒風中苦苦哀求別人借她書抄一抄,然後蹲在人家門口的臺階上一抄就是一整天。兩年裡,他不僅抄書、借書,還到處走訪歷史遺蹟,路上聽到的看到的,一堵斷牆一塊兒破碑也不放過。從運河北上和南下時所過的城市,也都核對史書記載有關事蹟,各種資料記載了數千張紙。兩年多過去了,雖然他收穫了很多,但他畢竟已經是花甲之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而且他在精神上也很痛苦,因為國破家亡,山河破碎,他在給朋友寫信中訴苦說,我不善於說話,年紀又大,成天去拜訪貴人,聽候接見,往往早上去得等到中午,有時得等到晚上才能見一面。我無處可去,只有離住所兩裡地外的報國寺有兩棵松樹,有時候跑到樹下坐一會兒算是休息。
為了理想,他可以不在乎尊嚴,但這並不代表他心裡不難受。作為一個南方人,談遷並不能適應北京的氣候,只是為了收集更多的史料才留在了北京。後來好友朱之錫奉命修書,談遷想來或者可以看一看這些難得的秘書,結果得知內閣的書也都殘缺不全了,沒有了指望,便決心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她寫下了人生中的最後一首詩:
往業傾頹盡,艱難涕淚餘。
殘編催白髮,猶事數行書。
公元1657年,那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他回顧自己的一生好像也沒什麼遺憾,只是還有最後一個願望,想去看看遠在山西平陽安葬的張慎言,在他的墓前再見老友最後一面。張慎言是弘光時的吏部尚書,是談遷的好友,很器重談遷。13年前張慎言身患重病,在大清破城之前,拒絕醫治,以表殉國,終年69歲。既然放不下老友,那就去看看他吧,
看看這個為了大明堅守到最後的老朋友。其實他也是知道的,以他的身體未必走得到平陽,但這也是他最後一次旅途了,也是他最後的心願,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他一路跋涉,身體越來越差,1658年1月,南明永曆12年、清順治14年的農曆十月,他還沒有到達平陽就病死在了路上,享年65歲。秀才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功名,但這是大明的功名,一個小小的秀才超越了水太涼、東林領袖錢謙益,超越了水利大師侯方域,超越了咱大清名臣秘書院大學士、議政大臣范文程,也超越了咱大清弘文院大學士、議政大臣兼太子太傅寧完我,真正做到了一生無愧,即使他終其一生不過是一介窮秀才。
他所修的國榷共計400多萬字,史實詳盡,行文嚴謹,尤其是最後崇禎和弘光兩朝,非常完整,主要根據列朝實錄和底報,參議論諸家編年,但不偏信實錄,也不側重私家著述,它對史實的記述是十分慎重的,取材廣泛,但選擇很嚴謹,擇善而從,從不憑個人好惡。但寫成之後沒法刊印,因為他居然管大清一直叫清狗,而且他把咱大清乾的那些破事兒記得太清楚了,所以只能以手抄本秘藏在幾個藏書樓中,但也正是因為這樣,沒有十全老人一把火燒掉,也沒有經歷過紀弄臣那幫人的篡改,一直到1958年終於得以重見天日刊印出版。
在這本書裡他把明實錄有幾朝實錄失實歪曲的地方通通扶正,而且對於實錄中關於洪武一朝對功臣勳貴的殺戮和永樂的身世以及黑歷史並不遮掩,對於《明實錄》中避而不談的事全部如實記錄、秉筆直書,這是國榷尤為可貴的地方。後世諸如當年關於永樂身世和靖難的史料也出自國榷,崇禎朝沒有實錄,談遷根據邸報編述了這17年的事蹟,還有清修明史中隱去的建州史。清修明史中不僅完全隱去了建州女真與明朝的臣屬關係,還篡改了明史,一部史書來來回回編了100來年,沒錯,我用的就是編,因為官修史書怎麼也不可能編這麼久,咱大清就是這麼的混蛋。國榷卻從頭據實記錄,不但建洲諸衛和奴兒干都司的設定年月皆有記載,連以後各位首領承襲也都一一記上,對後世研究明清歷史具有決定性的作用,甚至可以說想看真正的明史,看這一本書就夠了。
這是一個人的故事,也是一個人的一生,他是一個跟你跟我一樣,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鮮活生命,他也有喜怒哀樂,也有愛恨情仇,他也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真真實實的生活過、存在過。說完這個故事,我只想知道他究竟為了什麼,沒有錢,也沒有人認識,沒有高官厚祿,也沒有前途,甚至自己用盡一生的經歷寫就的書,因為咱大清,也可能連出版都沒有出版就燒掉了,放棄一切用一生的時間只是為了寫一部史書,我疑惑了很久,直到我看到了談遷自己說的一句話:
男兒墮地,止此血性;
為君父用,則為忠孝;
為二氏用,則為名理;
為千秋百歲用,則為青簡丹筆。
正是因為有他們這樣的人的忠實記錄,我們的歷史才不至於被淹沒,我們的文化才不至於斷絕,正是因為有這種人的執著,我始終相信無論經歷過多少苦難、屠殺、蹂躪,我們的國家都能走出困境,讓中華文明薪火相傳,延續不絕。願天佑我華夏,萬古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