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羅會仟
今天(編注:指2月16日)一早,就收到一個非常令人悲痛的訊息。
北京師範大學物理學系教授梁燦彬於早上8時15分,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享年84歲。
梁先生於1938年生於廣東,從1955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物理系開始,就一直留在了這裡。他的一輩子,用一個字就能概括,那就是“學”。從求學、訪學到教學,梁先生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學習。直到80多歲高齡了,他還在家裡認真地備課、錄課、翻譯、校對,希望每個人,都能認真學到一點物理學。
20餘年前我在北師大物理系讀書的時候,有幸成為梁先生課堂上的一員學生。至今回憶起來,梁先生是我求學路上遇到講課最好的老師,沒有之一。梁先生的課,既激情飛揚、幽默風趣,又不乏循循善誘、嚴謹認真。瀟灑的板書和複雜的公式,在他手上,輕鬆一捋到底。再難懂的物理學,在他看來,都是美的!
初識梁先生名字,是在大二的《電磁學》課上。或許難以相信,都21世紀了,我們還在用發黃書皮的《電磁學》教材,教材作者是梁燦彬、秦光戎、梁竹健。梁竹健老師就是我們的授課老師,他第一節課的第一句話,就是“請同學們翻到第XX頁,我們從中間講起。”這位講課不按頁碼順序的老師,其實講課也根本不看教材,因為他對所有內容都爛熟於心了。他還說:如果讓另一位梁老師來講的話,還會更加精彩!
在大三的時候,我們開始有機會選修梁燦彬先生的課《微分幾何入門與廣義相對論》。作為師範類本科生,廣義相對論並不屬於力熱光電基礎物理或“四大力學”的內容,學or不學,都不會影響工作的選擇。但這個名詞天生就具有強大的吸引力,梁先生的相對論課,也是北師大物理系最精彩的風景之一。儘管它只是一門選修課,卻是面向從大三本科生到博士生全面開放,甚至歡迎感興趣的大一大二同學旁聽。頭三節課算是“試聽課”,如果你聽的不滿意,隨時可以退場退課。於是,第一節課非常火爆,小小的教室擠得水洩不通,大家都想知道“相對論”該怎麼學?啥是“微分幾何”?傳說中的梁老師長什麼樣?梁先生一出場,卻是不慌不忙地勸退。先和所有人明確,這門課有多難。並告誡大家:歷來三節試聽課,每上完一節,人數就會減半,堅持到最後的,可能是個位數。梁先生此言非虛,我親眼見過這門課上一輪的狀態:能坐數十人的教室,只有三位學生,一位躲在後排寫作業,一位聽累了在中排睡覺,只有一位坐在前排聚精會神聽講,梁先生在講臺神采飛揚地講課。幸運的是,從我們這屆開始,選課的人數多了,堅持到底的有二十多個,當然裡面有一半是研究生。
梁先生講課的精彩,體現在他的“傳統”。他幾乎不用多媒體,上課就一支粉筆、一把直尺和一張嘴足以。他最擅長的,就是在黑板上一點一點地推導公式。但從未讓人感到沉悶,因為他推導公式是充滿激情的,似乎每一個符號都充滿了活力,每一條曲線都蘊含著真理。廣義相對論的頭幾節課,梁先生用最簡短的方式教會大家最簡單的微分幾何方法。隨後,用幾何的優美語言,很快就勾勒出了狹義相對論的精髓,“最美方程組”麥克斯韋方程組裡的四個方程,會更加完美地變成一個非常簡潔的公式。再就是進入廣義相對論和宇宙學的世界,從奇點定理到各類黑洞,充滿神奇。上樑先生的課,你會非常驚訝,這位滿頭銀髮,戴著咖啡色眼鏡,穿著簡樸白襯衫的老頭,究竟是為了什麼,能滿頭大汗地賣力講課?
在我們讀本科時候,梁先生已是到了退休年齡了。按理說,他完全可以就安心在家養老,不過問物理系任何事情都行。然而直到20年後,他還在講課,講臺和黑板,就是他永遠的家!用梁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他親身經歷過50、60年代知識匱乏的時代,在70、80年代裡,我們連一套像樣的物理學教材都沒有!1981年到1983年,梁先生有幸公派留學到美國芝加哥大學,在那裡他認識了Wald教授,才知道原來相對論這麼高深的理論,可以用微分幾何這麼簡潔的語言來描述。回國之後,他發現,用微分幾何語言講述的物理學,在國內幾乎是空白。也許是從那時開始,梁先生就篤定一生要與相對論分不開了。他把在美國的學習筆記,用最簡單的線條串起來,著寫了《微分幾何入門與廣義相對論》,分上冊和下冊兩本。並親自走上講臺,一點一滴地講起微分幾何形式的相對論,並在講課過程中,不斷完善教材的每一個細節。如今,這本書成為了相對論初學者的“聖經”。
1985年,霍金來訪中國,北師大物理系的研究生為了滿足他的願望,把他抬上了長城,梁先生是見證者之一。2002年8月,霍金再次來訪中國,念念不忘又登上了八達嶺長城。2006年6月,霍金在人民大會堂做了《宇宙的起源》演講,我也在現場,許多同學和老師還在友誼賓館和他合影。在中國不斷髮展和開放的歲月裡,科技前沿也逐步和世界接軌,越來越多的科學家來訪中國,中國科學家也多次在世界舞臺上唱主角。科學交流越來越順暢,併成為大家的日常。梁先生依舊堅守在他的三尺講臺,幾乎沒有再出國訪問或開學術會議。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瞭解最前沿的科學進展。記得2004年左右,關於暗能量和宇宙加速膨脹的問題引起了大家的關注。梁先生自己研讀了相關論文,並用他的微分幾何語言,從頭到尾向大家推導了暗能量和愛因斯坦引力常數的關係,令人印象深刻。和普通高校教授不同,梁先生對前沿研究、專案基金和論文發表並不熱衷,雖然教學從來都不是他必須完成的任務,他卻一直兢兢業業在講他的課。和我當年看到的場景一樣,那怕只有一個人願意聽課,他都樂意投入100%的精力去講。在幾個小時課後,他就拎著哪個破布兜裝的兩大瓶水,到答疑教室,和同學們繼續深入地交流,直到最後一個學生滿意離去。這課一講,就是幾十年!
梁老師的一生髮表科研論文57篇,教研論文17篇,著書11部。最近幾年,梁先生和得意弟子曹周鍵老師合著了《從零學相對論》、《量綱理論與應用》等書。梁先生獲得了首屆優秀教學成果獎國家級特等獎、曾憲梓教育基金教師獎一等獎、寶鋼教育基金優秀教師獎特等獎等重量級教學獎項。他最引以為豪的“獎項”,卻是1981年以古彩戲法“八仙過海”打入國際魔術家協會。梁先生魔術玩的溜,在課堂上都會偶爾露兩手,給大家提神醒腦。梁先生課講得好,在北師大之外,還同時在清華大學和中科院數學院/研究生院等兼課。在年紀實在大了,身體不允許到處跑的狀態下,就在寇享等學術平臺錄課和直播。以他的講課風格和敬業態度,想要“出圈”大紅大紫,是輕鬆就能做到的。但是,梁先生從未追名逐利過,他也從不諱言自己學識的侷限,他只希望:願意聽他的課的人,一直都有;從事相對論研究的人,越來越多。
梁先生桃李滿天下,培養了許多相對論的學者和教授,在學生面前,他永遠都是容光煥發充滿熱情,從來沒有見過他對任何一個學生生氣過。對上過他課的學生,也是記得清清楚楚,甚至記得上課和作業的一些細節。我大學畢業後就來到中科院,從事凝聚態物理實驗研究,當年學的相對論,是忘得一乾二淨了,與梁先生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記得不久前,在中科院的園區遇到趕去上課的梁先生,暮色昏黃中他還認出了我,準確叫出了名字,我才知道他原來就在中科院上課。可惜當時匆匆聊了兩句就分別了,這一別就是永別。
也許,天堂也等著梁先生去講相對論呢。
最後,寥寥幾句,是以悼念梁燦彬先生!
耕耘木鐸數十載,孜孜不倦相對論。
音容笑貌昨猶在,古今四方餘繞樑。
本文寫於2月16日,經授權轉載自羅會仟科學網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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