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幾百人的會場上,原老山前線一等戰功榮立者張春生正在作英模報告,他說:
“我們部隊是1985年12月到達雲南老山前線的,三個月的臨戰訓練後,連隊的其他戰友們都到一線陣地去了,我帶著6名戰士在一個叫船頭的地方看守倉庫,主要負責裝卸和分發武器彈藥等各類軍用物資。
“這個倉庫原本是當地老百姓的一棟二層小樓,裡面開著商店,後來被越軍的炮彈炸成了廢墟,就讓我們改造成了倉庫。我接手之後,和6名戰友不分白天黑夜地裝卸、分發和轉運各類軍用物資,在那裡駐守了整整三個多月,先後20多次遭遇敵人炮擊和偷襲,沒有出過任何差錯。
“1986年12月23日,我們團接到了攻取某高地的戰鬥任務,我們連奉命為突擊隊開闢通道,六個班分成三個破障隊實施爆破作業。
“由於我們的作業區域暴露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敵人的炮火非常兇猛,第一爆破隊上去不到半小時,兩人犧牲,兩人重傷;第二爆破隊更是傷亡過半,隊長的腿被炸斷,眼睛被炸瞎,左手被炸掉四個手指。
“我帶的是第三爆破隊,衝上去之後,也受到了越軍的炮火打擊和機槍掃射,也許是運氣好的緣故吧,我們完成了看上去無法完成的任務,用170多公斤TNT炸藥和600多米導火索、導爆索打通了一條1.5米寬1500米長的通道。
“就在我們完成作戰任務回撤時,我突然踩到了地雷,只聽到一聲巨響,就被掀翻在一個炮彈坑裡,當時我還沒有反映出自己的腿被炸掉了,一連三次從彈坑裡翻起來,又一連三次失去平衡,栽倒在彈坑裡。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右小腿被炸沒了,後來就昏過去了,什麼也不知道了。當我醒來時已經躺在戰地醫院裡了,後來又被轉送到昆明陸軍43醫院和西安323醫院。”
當他講到這裡時,會場上突然有一個年輕人大聲喊道:“你說人生的這本賬應該怎麼算?掉半條腿,撿一條命,賠了還是賺了?”
霎時間,會場上出現了一些騷動,有說的,有笑的,還有鼓掌喝彩的......
張春生停下了正常的發言,非常客氣地問道:“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臺下的幾百人異口同聲地喊出了兩個字:“真話”!
“那我就講真話:
“我們打仗的那個年代,剛剛開始改革開放,絕大多數人想問題,做事情,都不算賠了還是賺了的賬。就前方將士而言,明明知道衝上去就會犧牲生命或者負傷致殘,還要爭先恐後地往上衝,沒有一個貪生怕死的,沒有一個畏縮不前的,沒有一個索要報酬的,死了也就死了,傷了也就傷了,殘了也就殘了,根本沒想那麼多。
“我從昏迷中醒來之後,知道自己已經被截肢了,已經由一個健全人變成殘廢了,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道路不好走了,但還是沒有想那麼多,只是一個勁兒地流眼淚。
“我退伍回鄉後,日常生活遇到了困難,找工作遇到了困難,找物件遇到了困難,甚至與人交往都遇到了困難,但我還是沒有想過那麼多,還是把一切困難都認為是自己應該去翻越的人生障礙,一個勁兒地想辦法去克服,既沒有埋怨過命運,也沒有報怨過戰爭,更沒有向任何組織和個人提出過任何要求。
“後來,隨著歲月的流失,年齡的增長,時代的變遷,有人向我提出過和今天這位年輕人提的一樣的問題,迫使我從賠了還是賺了的角度算了一筆賬,得出了一個很可能會讓大家感到意外的結論,那就是賺了,我真的是賺了,而且還賺大發了!
“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我是這麼想的,和我們取得的勝利相比,我的那半條腿算不了什麼,如果說有人獻出同樣的半條腿能夠讓那場戰爭和那次戰鬥取得同樣的勝利,我想在座的每一個人都願意,包括向我發問的這位年輕人。
“和犧牲的戰友相比,他們犧牲的是生命,而我還活著,這難道不是賺了嗎?
“更何況,自從我負傷之後,得到了國家和社會的廣泛關懷,我失去的那半條腿已經變成了寶貴的財富:
“一是變成了我的精神財富。戰鬥勝利之後,部隊論功行賞,給我榮記了一等戰功,給我頒發了傷殘證書,使我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傷殘軍人;我的家鄉政府給我頒發了‘隴原英秀’的牌匾;中共中央、國務院和中央軍委給我頒發了建國七十週年紀念章。這些都是很高的榮譽,不是輕而易舉能夠得到的,是我人生中巨大的精神動力和精神財富。
“二是變成了我的物質財富。我負傷致殘後,國家給了我相應的傷殘補助,我現在一年的傷殘金相當於當地一個普通工作人員的工資,再加上我的工資收入,我的生活過得很好。
“三是變成了一種社會財富。我作了很多報告,聽過我報告的人很多,被感動和受教育的人也很多。
“四是變成了我的健康財富。按理說,身體有了殘疾就不能說是健康,但我認為,人的健康包括身體和心理兩個方面,有的人身體是健全的,但心理是不健全的,有的人身體雖然不健全但心理是健全的。我就是一個身體有殘缺但心理非常健全和完善的人。
“我負傷之後,經歷了生死考驗,使我的心態變得更加平和;感受了巨大痛苦,使我的意志變得更加堅強;克服了許多困難,使我對生活更有信心;擺脫了得失的羈絆,使我過得更加輕鬆自如。
“五是變成了我教育子女的財富。我的子女小時候不知道我為什麼是一個殘疾人,經常給我投來異樣的目光,現在長大了,懂事了,也知道我是怎麼殘疾的了,平時很敬我,很愛我,很聽話,很上進,我很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