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時候,我是不喜歡魯迅的,因為他的文章難讀懂,考試還特別容易考到,實在不討喜。
正所謂是:“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
後來再去讀魯迅,還是不喜歡他,因為他的筆太刻薄了,國民的麻木和無知,都被他寫盡了,他的筆少有溫暖,多是冷冷的,像手術刀一樣剖析人的內在和靈魂。
他寫的“孔乙己”、“阿Q”、“祥林嫂”、“閏土”都讓人覺得悲哀:人活成了這樣;同時也讓人憤怒:人怎麼可以像這樣活著。
而今再讀魯迅,漸漸覺得魯迅是慈悲的,他的筆固然是在罵人和嘲諷,可是那嘲諷之中卻含有莫大的溫柔。
魯迅是用筆作戰的戰士,他想用他的筆去喚醒他的民,為此,他就不得不讓他的民看見他們身體裡的那些真實的東西,他想讓他們醒來,就要讓他們看到自己的不足。
不懂他的人,覺得他太冷酷,而讀懂了他,說明我們真正讀懂了生活和人性。
01
小時候讀《少年閏土》,讀到閏土和魯迅在雪地裡捉麻雀,自己也仿照過,只沒有捉到。
讀到他們在西瓜地裡守猹,又覺得很羨慕,雖然沒有家鄉沒有一片西瓜地可以讓我仿照,但是心裡卻為這一對親暱的玩伴欣喜,大戶人家的魯迅和窮人家的閏土,沒有一絲芥蒂。
分別那天,閏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魯迅也急得哭了。分別之後,閏土還給魯迅送了漂亮的羽毛和貝殼。
那時候不懂得生活是個什麼東西,只是為這分別也分明難受了幾分。
後來讀了完整的文章,才知道他們這一別,就是30年,閏土成了一個扛著一家人生活的中年人,魯迅也成了“老爺”。
對於30年後再次相見,魯迅很高興,他向閏土打招呼: “阿!閏土哥,——你來了?……”
他想到了他們少年時的那些東西:角雞,跳魚兒,貝殼,猹……期待著和這個少年時的玩伴好好敘敘舊。
然而,面對著魯迅這個“老爺”,閏土臉上也出現歡喜的神情,但馬上又轉換成恭敬和淒涼。最終,態度恭敬地叫道:“老爺”。
他們之間,終於隔了一層很厚的隔膜,這層隔膜,叫生活。
面前的是一個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來的閏土,六個孩子的父親,受過饑荒的折磨,又經過苛稅、兵、匪、官、紳的壓迫,他終於把少年時的天真稚氣全部丟掉了,而被很多“規矩”所束縛。
面對眼前這個有錢有勢的老爺,他不敢不恭敬,當魯迅的母親說起少年一起玩的事時,他還要解釋:“ 那時是孩子,不懂事……”他終於變成了一個卑躬屈膝討生活的大人。
曾幾何時,我們也不懂什麼是“規矩”,不懂得什麼是自卑和等級,我們不知道誰是當官的孩子,誰是貧(屁)民的孩子,不知道誰家有錢沒錢,只知道一起玩得好不好,我們什麼也不在意,唯一在意的就是好不好玩。
成年人才講“規矩”,因為他要在規矩裡生活。
天真好玩的閏土,被生活這頭野狼吃掉了,同時吃掉他的,還有社會和傳統。
02
我一直覺得,如果不是生活艱難,誰都會是生活優雅、自尊自愛自重,都不願意幹著苦活委屈著內心,更不會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
可有時候,為了生活,其他的都是能放棄則放棄,而生活教人的,無外乎就是做減法,幸運的,最後減下來剩餘自己自由自在,不幸的,最後減下來剩餘生活,酸甜苦辣。
魯迅搬家,要送他一些不用的東西,他選了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幅香爐和燭臺、一杆抬秤,還要了所有的草灰。
後來,有人在草灰中發現十幾只碗碟,說是閏土藏的,這樣就是趁著運草灰的時候,一併拿了去。
生活是什麼呢?是五分迫不得已,再加五分無可奈何,最終,所有人都要沿著時間這條道走下去,直到死,在死前,為了生活,苦和累自然是不必說的,有時候連靈魂也是可以不要的。
閏土雖然沒讀多少書,但是小偷小摸這種事情是怎樣的可恥,相信他不會不知道,然而他還是為了那十幾個碗碟,做了這樣的事情,不知道那時候他又是怎樣說服自己的,一切都是為了生活?
確實,成年人的生活裡,就沒有容易二字。
為了家庭,為了孩子,為了生活容易一點,只能選擇出賣自己。
說實話,現實裡很多人,言不由衷是為了生活,委曲求全是為了生活,迫不得已是為了生活,說到底,是生活讓人活得不像一個人的。
但生活,也成了我們安慰自己最好的理由。
03
當生活難以改變,受委屈受壓迫成為既定事實之後,我們需要一點阿Q精神。
這時候,中年的閏土或許也會在心裡安慰自己說:唉,都是為了生活啊。然後便接受了自己的一切行為。
生活,成了人說服自己的理由,也是一個最強大的理由。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精神勝利法。
在《阿Q正傳》裡,阿Q被人打了,不能反抗,說是"兒子打老子",於是自己心裡也高興了;輸了錢,他自己打自己幾個大嘴巴,臉上火辣辣地疼,他認為被打的是別人,於是又勝利了;
阿Q被捕後"抓進抓出",他想"人生大約有時候不免要抓進抓出的,也就心安理得了";阿Q在紙上畫押,畫了一個圓圈,他開始懊惱自己畫得不圓,但他馬上想到"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阿Q不是孫子,是爺爺,又勝利了;
阿Q無論何時,也是不會失敗的,現實裡已經一敗塗地,但是總能找到安慰自己的法子,不管遇到什麼事情,他都總有法子讓自己心安理得並且是勝利者。
然後,現實的我們,很多時候,不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嗎。
有次和朋友聊天,他說很討厭現在的生活,工作每天加班,自己也不喜歡做。
我也說了自己的頗多煩惱,生活,工作,情感。
最後他說,這就是人生,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有時候遇到一些煩惱的事情,也會安慰自己說大部分人都會經歷,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還是說大多數人沒有解決這些問題也照樣生活。
當我告訴我的父母說,我不想一輩子呆在一個地方的時候,他們總是告訴我說,那麼多人一輩子去的地方還沒有你現在去過的地方多,他們不也是活得很好,我突然明白,如果我也能像他們說的那樣生活,那麼我應該會比現在更開心。
正所謂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阿Q精神勝利法,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04
以前讀阿Q,覺得他可悲,麻木,一直當奴隸,還當得那麼開心。
後來不敢那麼想了,因為阿Q那樣一個人,如果被打的時候,他不懂得精神勝利法,而是悲痛欲絕,知恥而後勇,是要報仇雪恨,那麼大概他遭打的次數會更多吧。
他在生活面前,本就已經無可奈何了,剩下的都是迫不得已,他還能怎麼辦呢?他的精神勝利法,讓他過得還算開心,還算心滿意足,那麼,這有什麼不好的呢。
阿Q最後死了,連死的時候,他都在用精神勝利法使自己獲得勝利,他沒有怨恨別人,也沒有怨恨自己,當他使用精神勝利法的時候,他就是勝利者,他不否認別人的勝利,但是也要找到自己的勝利。
常說井底之蛙,其實在井底的青蛙,看見的天空只有簸箕那麼大,不是青蛙的錯,也不是井的錯,只能說那個試圖告訴井底蛙的鳥,過於天真了,其實,它所看見的天空,也只是一個更大一些的“天井”罷了,並不比地上的一口井好多少。
每個人最後都會明白,生活是自己的,與別人無關。你只能用自己理解的世界去看生活看別人,別人也只能用他眼裡的世界看你,誰好誰壞,終究是說不清的。
阿Q是他自己,但阿Q也是我們,阿Q精神也是某些時刻我們的心情,因為不少時候,其實我們都需要自我安慰。
當你面對不聽話的孩子,那時候你能怎麼辦?就算你很難受被折磨,還不是隻能告訴自己這是自己生的,所有罪自己都得受著。
當你為生活的柴米油鹽勞累奔波時,能怎麼辦呢?難道不活了嗎?還不是要告訴自己,都是為了活著。
當你在計劃裸辭再想到房貸孩子後說“算了算了”時,那一刻你無師自通了社畜們的“精神勝利法”,於是又能笑著迎接明天。
從這一點來看,魯迅是很慈悲的,他的慈悲是意在啟迪人的靈魂,覺醒人的心智。
因為如果我們覺得,阿Q是可悲的,那麼我們就要為生活探索一種不可悲的道路;如果我們覺得,阿Q是可憐的,那麼我們也要想想,自己究竟憑什麼去可憐他。
魯迅說: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如果我們覺得某種生活是不應該的,那隻能說明,我們正走在另一種生活的路上。
05
成年人的艱難,從突然讀懂魯迅開始。
少年時的閏土,是天真自然的,中年大叔閏土,是生活塑造的,而阿Q的精神勝利法,也許是在反抗一萬次無果之後自己琢磨出來的。
今天的我們,未嘗就不是閏土和阿Q的現實版,如果還有一點不同,那是因為時代變了,如果還有一點相同,那就是因為,都是人,都在經受生活的拷打和塑造。
假如有人覺得自己從來不曾使用精神勝利法自我安慰,假如有人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因為生活而做自己不願意的事情,那麼恭喜你,你是這世界少有的幸運兒。
但假如你也曾自我安慰,你也曾為了生活迫不得已做一些不願意的事情,那不就是閏土嗎?那不就是阿Q嗎?
我覺得,我們都是閏土,也都在學阿Q。也許不用學,我們本來就會精神勝利法。
06
關於魯迅的評論,我記得有一種觀點是這樣的,魯迅在剖析根植於人性之中的那些卑劣的東西時,其實他就是在剖析自己。
就像他在《狂人日記》裡說,他們是靠吃別人活著的,然而我自己,也未嘗沒有跟著他們一起吃別人的肉,喝別人的血。
他的作品很多,選入課本的也很多,很多人因他而痛苦,也有很多人因為他而更努力地成了一個獨立的人。
他用靈魂的刻刀刻下一行行文字,告訴我們,人的本性裡那些東西,是悲哀的,但是他也在憤怒之中吶喊,要醒來,要做自己,不做傳統的奴隸,也不做奴隸的傳統。
作家餘華說:“我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十分天真地認為:全世界只有一個作家名叫魯迅。”
諾貝爾獎作家莫言說:“倘若我能寫出《阿Q正傳》,我寧願我所有的作品都不要了”。
同是諾獎得主的大江健三郎說:“在我有生之年,我希望向魯迅先生靠近,哪怕只能靠近一點點”。
巴金說:“他的作品偉大,他的人格比作品還要偉大。”
郁達夫說:“當我們見到區域性時,他見到的卻是全面。當我們熱衷去掌握現實時,他已把握了古今與未來。”
這就是魯迅,有一天我們懂了他,那是因為我們已經懂得了生活,那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我們的悲哀。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