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紮官喬治穆恩很清楚人走茶涼。
他被任命為馬來聯邦這個地方的駐紮官時,還是個青澀的小年輕,轉眼,任期就滿了。好在,在他的管轄之下,三十年間,當年那個窮苦不堪的小村子已然成為了一座興旺的城鎮了。
今晚,會有一場告別宴,赴宴的人,很多都與他認識三十多年了,這裡面,大多數人都很無趣,他也知道,這裡面有些人會送他一些禮物給他,這些禮物,他根本不想要,也有些人會發言,歌頌他在殖民地的貢獻,表達對他退休的遺憾,他也會用一些得體的話來回應。
明天,還會有一群人來送行,然後這一切就會結束了。
總之,他的官方生涯算是成功的,從人情這方面來看,或許很難說是成功了。他不糊塗,很明白自己不討人喜歡,沒有人會為了他的離去傷懷。幾個月之後,大家都會忘了他。
喬治穆恩也大致能想到,退休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的。打打橋牌,和舊上級見見面。他明白退休前期待的自由,想象清閒的各種妙用,都不過是海市蜃樓。人生就像高數里的一道題,解題必須盡心竭力,但結果沒有任何現實意義。那個答案的好處,只在它的精妙和美感中,就跟純粹的美一樣,它不引導你去任何地方。未來是空白的。
喬治穆恩拾掇著自己的離別感慨,他的勤雜工走進來,送來一張便條。是湯姆薩福睿來訪。
湯姆薩福睿,一個他冒犯過的莊園主。湯姆薩福睿曾動用私刑對待當地工頭,喬治穆恩判決他付過一筆罰金。後來湯姆薩福睿就不怎麼和自己來往。不過,今天晚上的送別宴會,是他負責籌款,並組織的。他還要代表地方發言的。喬治穆恩想,湯姆薩福睿這是要擺出大度的樣子,反正駐紮官這就要走了。
不過他這會兒來,是有什麼事情呢。
湯姆薩福睿進來後,他首先澄清自己的立場。他說,他和駐紮官過去的事情,過去了,他不想即將離開的駐紮官覺得他還記恨這件事。其次,他來是要是先行告別,並親自告訴駐紮官,他很遺憾,他和太太無法出席當天晚上的告別宴會了。主要原因,是他的好朋友諾比突然離世。
諾比這個人,喬治穆恩也很熟悉。他是這個管轄區域裡另一個莊園主。他和妻子住在湯姆薩福睿的莊園隔壁。
諾比是一個長相醜陋,但笑起來蠻有魅力的男人。喬治穆恩日常接觸的大多是這樣的人,反正普普通通,眼前過客這樣的角色。
兩週前諾比和妻子休假回英國度假,喬治穆恩還給他們送別。他非常同情諾比年輕的的妻子,要面對才三十八歲的丈夫的離世,讓人太難以接受了。
湯姆薩福睿前晚在俱樂部,報紙上刊登了諾比去世的訊息的。一時間,眾人都不肯相信這件事。湯姆薩福睿聽到這個訊息時,震驚之餘,想到自己的太太肯定也會很擔心的。他家和諾比家,兩家非常熟識,諾比太太不久前告訴他們,她懷孕了,快要有個小寶寶了。
不過,當晚,湯姆薩福睿還是把球打完,並且贏得很漂亮才離開俱樂部的。
這會兒,他來告訴駐紮官,朋友的死訊讓他們大受打擊,他和太太因此不能出席晚宴。喬治穆恩覺得,這會兒的湯姆薩福睿,承受不住朋友的死亡這個事好像也不太像那麼回事。前一晚他能贏了球再離開,憑著這樣的性子,他大概是會和往日一樣,和朋友混在一起,贏取同情,才更像他。
也許他太太觀念更傳統,覺得他們在悲痛之中。應該避開喜慶的場合。不管怎樣, 駐紮官覺得湯姆薩福睿要說的事情都說完了。使駐紮官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此人沒有起身告別的意思,反而古怪的癱坐再椅子中,就好像他的骨骼不願意支撐其他一樣。愣愣地看著駐紮官和他之間的桌子。還深深嘆了口氣。
喬治穆恩看到湯姆薩福睿藍色眼睛裡湧上兩顆淚珠,然後滾落下來,他的神色中有一種詭異的困惑,像是被什麼嚇到了。是死亡嗎?不是,更像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駐紮官說安慰他,這種事不能太往心裡去,失去喜歡的人,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接受的事情。
湯姆薩福睿說,諾比的死,他能接受。不是那個原因,
駐紮官沒有回應,他靜靜地,甚至有點冷漠地等待他再次開口。最後,湯姆薩福睿說,這是一件難以啟齒私人事情,如果沒有耽誤過多時間,他希望得到駐紮官的一些建議。
駐紮官看出他的猶豫,於是讓他相信,他的職責之一就是給建議,並且如果他想跟他說說,他吐露的任何秘密絕對不會流傳出去。
湯姆薩福睿於是開始他的談話,他的話語侷促,彷彿帶有慍怒,彷彿非常羞恥。
昨晚,湯姆薩福睿帶著諾比死亡的訊息回家。他並沒有第一時間說諾比的死亡。
他先告訴妻子維奧麗特,他在俱樂部贏了比賽,妻子微笑著,急切地表現著她對這個贏球很在意,就像丈夫期待的那樣。
但當他轉而告訴妻子,諾比死了,妻子的表現實在太過出乎湯姆薩福睿的意料。她瞪著丈夫足足有一分鐘,然後她栽倒地板上昏迷了過去。在僕人的幫助下,她被灌了幾口烈酒,慢慢甦醒過來。她拒絕承認諾比的死亡,當丈夫再次跟她確認諾比死在船上,然後被葬入大海,她開始嚎啕大哭。丈夫試圖安撫她,她嚴厲吼叫,讓丈夫不要碰她。她哭得如此絕望。最後,她竟惡狠狠地讓丈夫走開,讓她自己待著。
她的面孔因為內心的痛苦顯得猙獰。
湯姆薩福睿有些不耐煩了,妻子從來沒有這麼情緒化過,悲痛到這個地步實在有些過頭。
然而他再次被妻子推開,並說她希望自己也死了。湯姆薩福睿驚呆了。
突然他彷彿看到了一個可怕的東西,他頓了頓,然後低頭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一個人用了晚餐,一個人喝了咖啡,一個人抽了煙,然後一動不動,思考。終於他站起來,走向妻子。
他得到了那個他怎麼都不想被確認的答案:諾比是妻子的情人。
他寬大的手掌一次次掄著,扇在妻子的臉上,每一掌都是使盡全力。直到他感覺到妻子沒了生氣,失去意識。他又被自己的行為嚇壞了,他把妻子抱起來。他向妻子懺悔,他不該打她。
妻子維奧麗特說,沒事,這是正常反應。他看到她雙唇閃過一絲笑意,說,既然知道這些了,就都告訴你吧。她一五一十開始敘述她和諾比的關係。
湯姆薩福睿聽著,但他聽不明白那些字詞,他只有一種感覺:他滿懷愛意造好一棟房子,餘生就想在這裡度過,但是,不知為了什麼,拆除工人帶著工具,一間一間地拆,直到一個美好的居所,成了一堆瓦礫。這個拆除工人就是諾比。
當年來馬來群島,他和諾比坐的是同一班船。先結婚的是湯姆薩福睿,一年放假回國時,他在祖國遇到維奧麗特。
湯姆薩福睿一結婚,落單的諾比常不知該幹什麼,於是也結婚了,和一個跟著親戚來東方過冬的姑娘,伊妮德。諾比結婚一年,生過一個孩子,兩歲夭折了。這個悲劇後,正是湯姆薩福睿替他拿下了那個種植園,就在自己的隔壁。他們續上了當年的友情,非常開心。他們的妻子本來沒有什麼來往,這下也成了朋友。他們四人每天都見面。去哪裡都同行。
說來也奇怪,就這樣親密無間相處三年後,維奧麗特和諾比才相愛的。
他們的確喜歡和對方待在一起。然而愛是如何來臨的兩人都沒有注意。他們忽然領悟兩人的感情,純屬意外。領悟的一瞬間,他們明白了彼此瘋狂的愛意,他們意識到,在此之前,自己這一生還沒真正愛過。他們仍舊相遇,相處,看似和往常無異。但是他們明白一切不可能回頭了。一個眼神,一個指尖觸碰,讓他們確信彼此的愛。這比什麼都重要,至於性,這件事本身不過是他們靈魂交合的印證而已。
他們極少提起湯姆薩福睿和伊妮德,他們只是很少想起另外兩個人。若真能多想想,或許他們會很奇怪,時時刻刻見到的人,怎麼就能完全不放在心上。他們對湯姆薩福睿和伊妮德仍舊帶著溫情,甚至會勞心費力討好他們,就像照顧一個病患。他們自己太幸福了,所以能滿懷善意施捨一些沒他們幸運的人。他們沒有顧慮,心思全被對方佔據,羞恥,悔恨根本沾染不到。長久以來愉悅卻庸常的日子被美好點燃了。
但是發生了一件事,瞬間讓他們驚慌失措。湯姆薩福睿工作調動,要去另一片橡膠園,更好的待遇,還不用現在這麼辛苦。兩對夫妻本來都計劃好一起回國度假,現在一切要重新計劃了。
本來,只要確定每日想見,他們願意就這樣生活下去,被愛渲染的未來蘊藏著無限的幸福。但若要人分開,那就片刻也無法承受。維奧麗特和諾比沒有糾結多久,就做出決定去私奔。
他們小心地制定計劃。
維奧麗特告訴自己,丈夫這樣的人,對於失去妻子,很快會釋然,沒有了她,他也會很快找到他想要結婚的物件。諾比的這位太太,她不覺得是個有心性深愛另一半的型別。她自然會覺得羞辱,但她不會心碎。
木已成舟,什麼都定下了。自責又開始糾纏她。她想說服湯姆賽福瑞不要接受新職位。可丈夫,在如此難得的前途和機會里,根本不容易被說服。
她討厭給別人帶去痛苦,但是有些事,人是不由自主的,不是嗎?湯姆賽福瑞對他來說,就像出海時一個客氣的同行客,要為他犧牲自己的人生,這也太荒唐了。
計劃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維奧麗特焦躁又興奮。
這天, 伊妮德來訪,她洋溢著喜悅,興奮不已告訴自己的朋友,醫生確認她懷孕了,三個月了。上一個孩子夭折後,這個孩子的到來是她期盼已久得事情。
諾比妻子懷孕的訊息是維奧麗特搶先告訴諾比的。她怕諾比忍不住,會向妻子攤牌,坦白一切。
諾比聽到訊息,驚恐地看著維奧麗特。他憑直覺知道,維奧麗特知道的這個訊息,傷她很深。
維奧麗特知道自己的私人生活是什麼樣,她會滿足自己的丈夫,但因為其中沒有快樂,就覺得它無關緊要,這是一種男人不能理解的漠然。但她又不知為何相信在諾比家,情況是不一樣的。這時,她完全認清了,她痛的要了自己的命,她覺得自己太笨了。
她無聲地哭著,諾比看著她,眼神中都是煎熬。最後,她只深深地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了,他們只能結束了。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把諾比從她妻子身邊帶走。伊妮德沒有傷害過自己,她做不出那麼邪惡的事情。他們倆都不能沒人性。
十天之後,諾比夫婦回國度假的船開走了。
湯姆薩福睿的故事講完了。很不容易。駐紮官喬治穆恩一直認真在聽,他一邊聽,一邊想,這些把日子過的如此單調的庸人,居然生命裡也激盪著如此的悲劇。想著奧維麗特和諾比跳舞時,用餐時,聚會時,帶著滿腔的絕望假裝興高采烈,體會那樣的心境讓駐紮官心裡蕩起別樣的憂傷。
喬治穆恩腦海裡另外一塊地方,回憶著自己的過往。沒有幾個人知道的那段故事,二十五年過去了,一直埋在他的心底。
他問湯姆薩福睿,接下來,他準備怎麼辦。湯姆薩福睿說,這正是他想從駐紮官這裡得到意見的地方。他覺得,諾比死了,現在他是不是該讓妻子提出和他離婚。
駐紮官說,“你知道嗎,我也結過婚。”他告訴湯姆薩福睿,他不是如外界傳言的喪偶,他離婚了,有個兒子,兒子如今也結婚了。
駐紮官腦海裡回憶的過去,就是關於他和前妻的。他不久前和前妻見了個面。他前妻一如既往熱情友善。他們相約吃了個飯。前妻是個很通透的人,她認為婚姻第一次失敗第二次未必不成功。她已經成為一個胖女人,他依然覺得前妻是個讓人開心的女人。
想到自己那麼瘋狂地愛過她,駐紮官自己忍不住笑了。
喬治穆恩和前妻結婚的時候,她是個美人,那些人就像蒼蠅圍著蜜罐。麻煩很多,後來被他逮到,自然就離婚了。
他告訴湯姆薩福睿,當年選擇離婚真是蠢到家了。要是沒那麼糊塗的話,就應該裝作看不見,她會安定下來,做一個好妻子。
湯姆薩福睿說,可一個男人的尊嚴總不能不管吧。
喬治穆恩說,“尊嚴這種東西就見鬼去吧,要緊的是過得幸不幸福。一個女人能給我們這個世界上別人給不了的東西,這個東西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需要的。就因為不能獨佔,就要扔掉嗎?”
湯姆薩福睿不敢相信,這話是從駐紮官口中說出來的。駐紮官說,“那是因為除了我, 還沒有人跟你說過最直白的真相。或許二十幾歲時,我還會像當年一樣傻,但如果能帶著今天的想法回去,我會告訴你,我會和你昨天干的一樣,狠狠揍她一頓,然後就當這件事過去了。“
湯姆薩福睿問駐紮官, 這是要他去原諒維奧麗特嗎。駐紮官,搖了搖頭,微笑著說,“你已經原諒她了。我的建議只不過是,不要割你的鼻子來報復你的臉。”
湯姆憂愁地道出了自己仍舊不能釋懷的部分,他說自己對待諾比像兄弟一樣,而諾比的所作所為,太不感恩了。
駐紮官說,“天哪,我們是不能期待感恩的。誰也沒有權利期待這個東西。說到底,你做好事,是因為做了好的事情,是你自己開心。這可能是世界上最純粹的快樂了,還要期待別人感謝就要求太高了。”
駐紮官看他還是猶豫不絕,就繼續說道,“諾比已經死了,你也沒什麼嫉妒的了,除了你,我,還有妻子,這件事沒有人知道,而我明天就退休離開了。為何不讓過去的事就過去呢。”
湯姆薩福睿不確認妻子是否會因此鄙視他,
但是他想做對的事。
喬治穆恩,笑了,笑的特別溫柔,“對的事,就是選擇寬厚, 而且,如果我是你,不會把原諒她這件事搞得太隆重。你得輕手輕腳才行,而且,你也有很多事要妻子原諒”。
湯姆薩福睿離開了。
喬治穆恩,他還在琢磨著人性,蕭瑟的笑意盤桓在他蒼白的雙唇之間。
是的,他承認,大概他就是這樣的犬儒主義者吧,能正視人間的真相,發現它不好接受時,不去厭惡它,看到人性是怎樣的,就承認它,如果它很荒唐,就笑一笑,如果的確很可悲,就不要過度悲傷。
人性大多數時候是既荒唐又可悲的,但如果能在生活中學會容忍,那你就會發現,其中可以笑的時候,大大多過需要你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