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圖為南磯溼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景觀。 萬松賢攝
從南昌市新建區出發,往東北方向走,即可去往南磯溼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沿鄱陽湖,白頭蘆葦隨處可見。它們伸著穗子,高出其他雜草大半截,微低著頭,樣子嫻靜可親。冬日早上九十點鐘的陽光灑在蘆花上,讓人不禁想起“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起先,蘆葦這一叢那一叢,漸漸就成了一大片一大片。它們列隊在水邊,彷彿屏障一樣,卻質地柔軟,極其美麗。
慕名前往南磯的人們,不時看見幾只鷺鳥於葦叢中飛起,或滑翔或上升,姿態輕盈優美,他們知道,南磯已經到了。相比新建區的其他地方,南磯可真有點遠。然而再仔細一想,這種地理概念上的“遠”,對於來到這裡過冬的鳥兒來說,恰恰是最大的福氣。
南磯這一大塊溼地,處於鄱陽湖邊,由南山、磯山兩個湖島與周圍大片美麗的草洲和泥灘組成。這裡自然資源極其豐富,因而成了從遙遠的北方飛來的鳥兒冬季宿營的“洞天福地”,成為遠近聞名的“候鳥天堂”。
溼地保護區沿湖設定了幾處最佳觀鳥點。戰備湖是其中一處。一架高倍數的專業望遠鏡,面對鄱陽湖水豎立。負責觀鳥點監測工作的小夥子,叫曹志明。在他的指導下,我從鏡頭裡遠眺對面的鳥群。起初,我把眼睛湊到鏡頭前的時候,還有點漫不經心。可是定睛一看,我卻真是驚住了——我從沒有見過個體這麼優雅、群體又這麼壯觀的鳥群;我也從沒有見過天空、湖水、草洲、鷺鳥,融合得如此和諧的畫面。那些裸眼看起來只是一粒一粒芝麻一樣的東西,在望遠鏡裡還原為一隻只生動美麗的鳥兒。這裡頭,最多的是東方白鸛。上半身全白,只有嘴和尾部為黑色的它們,立起身如芭蕾舞演員般優雅,臥倒則如白貓一般恬靜;也有調皮的,互相玩鬧著飛起一小段,又悠閒地落下。除了鸛,還有天鵝、白琵鷺、中華秋沙鴨……品種繁多,都是國家一級、二級保護動物,其中還有國際性瀕危鳥類。它們一眼望不到盡頭,凡是草洲淺灘綿延處,皆有其身影。若是起飛,半個天空都會被遮蔽。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人們為何為其拍那麼多美照,寫那麼多美文,作那麼多美畫,大概都源自於對眼前這種大自然之美的驚歎,這種驚歎無法完美表達,只得藉助種種藝術的載體。
除了驚歎於鳥兒數量的壯觀,我還留心觀看鳥兒的生存狀態。生存下來也許並不難,但生存得好卻非易事。望遠鏡裡,我看到的全都是祥和與寧靜,彷彿它們並不只是前來越冬,彷彿此地是永恆的家園。這是多麼難得!鳥類是最遵從自然規律的物種之一,這些鳥兒自幾千、幾萬裡外而來,經過一場艱苦卓絕的飛行,最終留在鄱陽湖邊的這片地方,數月不再遷移,它們必有自己的眼光、判斷與要求。無疑,是南磯得天獨厚的地理氣候條件,召喚了鳥兒們的到來。但是,要讓鳥兒們能夠長久安寧地居留下來,更需要的是人們的成全,需要人們對生態環境的保護。現在,我眼前的情景,恰恰印證了候鳥們選擇的明智:這裡,陽光溫暖,水土豐饒,湖邊的人們充滿善意,到處是一派和諧。
這種和諧,緣於溼地管理者的殷殷守護。在與曹志明的接觸中,我感到他話雖不多,但他的“巡護日記”卻總有“話”說,每篇日記都記錄詳實,一個監測者、護鳥者對鳥兒的深深情感透在字裡行間。2021年10月21日,曹志明寫道:“……在回程途中,樹上群鳥驚起,以為是斑鳩,結果卻發現是一種叫作‘阿穆爾隼’的猛禽正在過境。”11月3日,日記是這樣寫的:“十月過後,洪水退去,鄱陽湖迎來了枯水期,昔日豐水期可以走遍鄱陽湖的鐵皮船,已經有很多地方去不了。而現在正是大批候鳥遷徙而至的關鍵時節,外出巡護,檢查是否有盜獵、鳥類受傷的工作怎能放鬆?這時,氣墊船便派上用場……”巡護時使用的交通工具,於曹志明的日記裡頻頻提到。2022年1月9日,又寫道:“下午我4點左右,開始統計密密麻麻的雁群,數到3000只左右時,一群雁從鏡頭中飛過,夾雜著一隻白色的雁,身上貌似有個地方是黑色。黑色?莫不是雪雁?立刻調轉鏡頭,果不其然,(鳥)翅膀間的飛羽黑色,趕緊翻閱圖鑑進行對比,而後詢問經驗豐富的同事,(瞭解到)保護區曾有雪雁的記錄後,便記錄下雪雁一隻。”看,這一段,曹志明寫得不露聲色卻又多麼細緻。那是於長時間單調地數點同樣品種的鳥之後,突然出現的唯一異類——一隻特別的雪雁帶給他的驚喜,文字裡流露著對每個細節津津樂道的回味。
無數個在湖邊巡護的日子,朝夕與鳥相對、為鳥保駕護航的生活,令曹志明一說起自己的工作,就格外興奮,如數家珍,神情認真而專業。這樣的神情,我在曹志明的同事、南山管理站站長萬松賢的臉上,也同樣看到。自從2011年辭去家鄉穩定的工作,自願來到南磯溼地保護區後,萬松賢就成為一位集科研、監測、保護、宣教等多項技能於一身的巡護員。他不僅與鳥打交道,還組建保護區航飛隊,操控無人機航測,並且能夠用遙感技術結合自身專業對保護區進行監測分析。這個與南磯結緣深厚的人,曾被評為“鄱湖衛士”。交談中,我也真切感受到萬松賢對南磯的鳥類如數家珍。他告訴我,環鄱陽湖邊,約有76.6萬隻候鳥,今冬達到了歷史最高峰值。南磯這一帶,有14.3萬隻。14萬隻,這麼一個龐大的群體,南磯完全地接納它們,對每一個都不拒絕,對每一個都善加對待。我問萬松賢怎麼具體統計鳥的數量。他說,實際上是兩種統計法:一種是對待那些比較珍稀的鳥,就是一隻一隻數;另一種,則是“集團統計法”。每月8日、18日、28日,每個監測站約定好,沿各自監測的路線出發。監測時,他們把相鄰的每10只鳥歸為一個小集團,眼見一個小集團,就按一下手中的計數器,如此進行點數統計。這個活兒可以說是監測者的一項基本功。聽著萬松賢的詳細解說,我想起之前看到過一張他的照片。照片上,我讀到了他眼神的特別,那是長期追蹤鳥類之後的一種敏銳。其實,萬松賢、曹志明,以及那些我叫不出名字、處於一線的巡護員們,眼神都是一樣的敏銳。同樣,他們的面板也都是黝黑的,甚至有些粗糲,那是起早摸黑追尋鳥兒們軌跡,湖風常年吹在他們面板上留下的痕跡。那痕跡,如同一枚代表著辛勞與專業的“獎章”,看不見,卻掛在這些護鳥人的身上。
這種和諧,也緣於湖區人們的善意守護。南磯溼地,地處南磯鄉境內。毗鄰鄱陽湖的南磯鄉人,世代靠捕魚為生。2020年是湖區人難以忘記的一個年份。這一年起,鄱陽湖水域實行全面禁捕。南磯鄉人世代延續的生活方式,被極大地改變。他們與溼地保護區管理局實行“協議管湖”,保護區給錢、給方向,南磯鄉出人、出辦法,雙方合作,管水位、管環境、管控人為活動,為當地可持續發展積累資源。南磯鄉的漁民放下漁具,全體上岸,他們改換職業,或開餐館,或外出務工。婦女們則起早去摘野菜,向遊客出售湖區各種土特產。雖然謀生方式改變了,但勤勞善良仍是他們的根本。
現在,我說了親眼見到的東方白鸛,說了曹志明看見的阿穆爾隼與雪雁,再說說南磯的另一種鳥兒——夜鷺吧。步行一段山路,便到達磯山平安塔,這是夜鷺的最佳觀賞點之一。只見對面山坡,每棵大樹上,都站滿白色的鳥,樹的每根分枝上,都站了數只鳥。那夜鷺群至少有幾百只,彷彿是一個溫馨的家族。它們呆立著,很久很久都不動,好像被施了“魔法”。這個季節那些樹本來枝葉已落盡,可是因鳥的顏色呈白色、身形又肥,因此樹上看起來就像開滿了朵朵大白花。當地人介紹,別看它們現在有些“呆”,到了晚上,捕食,運動,鳴叫,比誰都活躍。鍾愛夜晚,習慣黑夜,這正是它們何以叫“夜鷺”的原因。
下午3點鐘左右,暖意還在這片土地與湖水上瀰漫。我就要離開南磯,離開這些飛翔與靜止皆美麗的鳥兒們了。雖不知南磯的其他幾個季節是如何模樣,我所領略到的南磯的冬,卻讓人留戀。冬天素來寒氣襲人,可是冬天還是有好處和歡喜的,比如可以到南磯來。南磯的冬,那些候鳥當然是絕對主角。但是除了候鳥,南磯的冬,還有其他豐富內容。比如蘆葦蘆花,淺藍淺綠的湖水草洲,以及觀鳥監測點敬業的巡護員,和為了保護生態做出諸多努力的南磯鄉人。這都是我所喜歡的,看不夠、聊不夠的。南磯的冬,真是可入畫可入夢。
《 人民日報 》( 2022年01月26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