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逼我去結婚,說是託了好多關係,才找到一個條件特別好的本地人。他今年四十二歲,老婆跑了好多年了,無子女,但在城中村有三棟樓收租。
人家還願意出二十萬的彩禮,我媽說,二十萬能幫你弟挑個好媳婦,你以後當了包租婆,也要記得補貼你弟。
我嫁了。對了,為了防止我逃跑,彩禮錢是被分成三十六個月支付。
1
事情還得從我十八歲時說起。
那年,我輟學了,跟著幾個老鄉南下打工,進了一家電子廠,做流水線工人。
因為沒有合法的手續,老闆把身份證都收了,怕走漏訊息。
每次遇到檢查的時候,我們這些「黑戶」都要躲進地下室,大家都捂著嘴,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也就是在這個陰暗潮溼的地方,我認識了黎耀成,他是我灰暗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光。
那一年,他十九。
按現在的話說,是我們廠最靚的仔。
面板白,個子高,長得利落乾淨,加上一口純正的普通話,顯得整個人都很洋氣,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因為幹活麻利人又很機靈,老闆就讓他管著我們這些「高危人群」,一旦有風吹草動,就要立刻「轉移」。
我記得有一次,外面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突然大門外一陣混亂,檢查隊冒雨來了。
在黎耀成的指揮下,我和十幾個人慌慌張張地躲進了地下室。
黑暗壓抑的空間就像一張怪獸的嘴,把我們死死含在深處。
就在所有人都噤若寒蟬時,我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腳面上爬過,藉著縫隙裡透過來的光,低頭一看,竟然是一隻比手掌還長的灰老鼠,泛著綠光的兩隻小眼睛正賊兮兮地盯著我。
當時,我頭皮立刻麻了,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條件反射似的尖叫了一聲。
所有人都僵住了,他們怔怔地看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恐懼。
黎耀成的臉都白了,這要是被發現,不僅我們完了,老闆完了,他也完了。
「什麼動靜?」地面上傳來腳步聲,隨後我聽到一個刻板嚴肅的聲音說,「這怎麼還有個地下室?開啟!」
「應該是野貓……對,就是野貓,這幾天正鬧貓呢!煩得很!」是老闆的聲音。
「開啟。」那人根本不信他的話。
「領導,裡面都是廢料,又髒又亂的……」老闆試圖再掙扎一下。
「我說你怎麼那麼多廢話呢!」那人明顯不耐煩了。
這時,黎耀成突然把大家推到角落裡,隨後扯起地上堆著的油氈布,沒頭沒腦地蒙了過去,卻單單把我拉到了出口處。
「噓!別說話,配合點。」
隔著一道單薄的門,我已經感覺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險。
難道他要打算我扔出去做替罪羊嗎?
「嘶拉」一聲,我還來不及反應,領口就被他一把扯開了,脖頸處突然襲來涼意,年輕的面板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羊脂玉一樣的光澤。
我本能得張嘴又要叫,沒想到他的wen落了下來。
大腦一片空白,我甚至忘了掙扎,一切恐懼驚愕都化成了破碎的吟哦。
門被打開了。
「你們在幹嘛?」檢查的人根本沒想到,會看到這麼一幅香yan的場景。
「成成成仔,你這這這是……」老闆更傻眼,說話都結巴了。
黎耀成像是被捉姦在的jian夫,臉漲得通紅,迅速擋住衣不遮體的我,語氣中帶著懊惱和懇求:「老闆,我不是故意的……」
「呃……年輕人,能理解,能理解……」老闆立刻反應過來,笑容很猥瑣,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眼睛裡像是要長出鉤子來,「比野貓還野。」
因為冒充了一回黎耀成剛從外地來的女朋友,我逃過了一劫,地下室裡的其他人也安然無恙。
這件事過去後不久,黎耀成被提拔成了車間組長,愈發春風得意起來,成了廠妹們心中的男神。
而我,雖然不像那些淺薄的女人一樣,成天把喜歡掛在嘴上,卻似乎和他之間有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誰都沒再提起當天的事,但我有一種預感,早晚有一天,自己會變成黎耀成真正的女朋友。
畢竟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親過我。
沒想到,一個月後,一切關於美好初戀的憧憬,都破碎了。
2
我媽打來電話,讓我去結婚。
說是託了好多關係,才找到一個條件特別好的本地人,在城中村有三棟樓,就是俗稱的「包租公」。
四十二歲,老婆跑了好多年了,無子女。
我要是嫁過去,就是貨真價實的「包租婆」,一輩子不愁吃穿。
包不包租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比我爸大六歲。
促使我媽一口答應這門親事最直接的原因是,人家願意出二十萬的彩禮,她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
二十萬,不僅可以供我弟上大學,以後還能幫他挑個好媳婦,一舉兩得。
「歲數太大了吧……」當初輟學就是因為弟弟,如今莫名其妙被安排結婚,還是因為他,可是現在我心裡有了黎耀成,本能地就想反抗,「再說了,法律規定,女的滿二十才能結婚,不合法……」
「哎呦呦,這才出去幾天啊,還跟我講上法律了!」我媽嗤之以鼻,她向來重男輕女的厲害。我這個女兒,在她眼裡的唯一價值,恐怕就是能換一份沉甸甸的彩禮。隨後,她惡聲惡氣地威脅道,「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這樣的,有本地人要就不錯了,什麼歲數大小的,不知好歹!」
掛了電話,我憋屈極了,真想不顧一切地奔向黎耀成,讓他幫我想想辦法。
可,我又不是他什麼人,到底要怎麼開口……
不一會,爸又打來了電話:「小霞,聽話,我們也是為你好,趁著年輕,趕緊嫁個好人家,難道你要在工廠裡打一輩子工嗎?」
呵!
應該是趁著年輕,才能賣個好價錢吧!
我冷笑道。
「我剛查出病來,估摸著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爸的聲音有些哽咽,沉默了片刻又接著說,「你媽脾氣暴,你弟還小,要是沒這二十萬,他們怎麼活?我真是死不瞑目啊!」
什麼!
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心頭湧上一股巨大的悲哀。
在這個家裡,爸雖然窩窩囊囊說不上什麼話,但相比之下,算是跟我最親近的人了。
他竟然……
我鼻子一酸,心一橫,當下就點了頭:「爸你別說了,我嫁。」
那一刻,黎耀成拿著飯盒從不遠處走了過來,他正打算去食堂,臉上帶著讓人心安的笑。
可眼淚模糊了視線,我只覺得他越來越遠,就像風吹白雲,轉瞬即逝。
和生死相比,剛剛萌芽的愛情,又算的了什麼?
一週後,我辭去了電子廠的工作,住進了城中村,變成了「包租公」沈財發的老婆。
說是老婆,也不十分恰當。
因為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他和我家裡商量先不擺酒,等三年後領了證,再好好操辦一場。
為了保證雙方的「利益」,那二十萬的彩禮,被平均分成了三十六期,每個月十五號打到我媽的卡上。
也就是說,我是沈財發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買」回來的。
沈財發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家裡有三棟六層的自建房,原本是郊區地方,沒想到這些年城市向外擴張,這裡歪打正著成了副中心。
越來越多的企業落戶,越來越多的打工人湧入,他索性掛上了「白領公寓」的招牌,舒舒服服地當起了「包租公」。
我們的婚房被安排在二號樓第六層的東面,據說找大師看過,是風水極佳的位置。
不僅能讓主人財源滾滾賺個盆滿缽滿,還能保佑枝繁葉茂萬子千孫。
「最少要生三個。」新婚之夜,沈財發毫無感情地佈置傳宗接代的任務,似乎我就是他買來的生育機器。
我害怕極了,渾身僵硬,不知道即將迎來怎樣的疾風暴雨。
沒想到,前後不過一分鐘,一切都結束了。
年紀大原來也是有好處的。
我這才鬆了口氣,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了些。
「不錯。」他滿意地嘆了口氣,「聽說你在工廠時和一個男的搞過,我還擔心……」
當時我真覺得噁心壞了,像吞了一隻蒼蠅,卡在喉嚨裡不上不下的。
只能死死閉著眼睛,假裝睡著了,心裡卻絞著疼了起來。
就在那一刻,我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永遠失去了黎耀成。
那個在黑暗中給過我溫暖和陽光的男人已經徹底離開了,再也不會出現了。
3
「結婚」一個月多後,我媽才打來了第一個電話。
主要內容有二:第一,催第二期的彩禮錢。第二,問我懷孕了沒。
「懷孕又不是一個人的事。」我嘟囔著,沒好意思說沈財髮根本不行,每次都是不到一分鐘,而且還是在吃了藥的情況下。
「窩囊玩意兒,跟你爸一個樣!」媽在電話裡破口大罵,「結婚結婚費勁,生孩子生孩子費勁,你說說你,還能幹點啥?」
沈財發把電話接了過去,笑著說:「媽,別生氣,小霞還年輕呢!孩子早晚會有的。」
「對對對,還是小沈懂事。」我媽立馬換了一副嘴臉,對這個比她大了快十歲的老女婿喜笑顏開,諂媚的態度隔著千里都沒有一絲損耗,「那彩禮……你看看……」
「放心,我馬上轉過去。」沈財發爽快地回應,拿起自己的手機就給我媽的銀行卡打了 5555 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叮」地一聲,我聽見了電話那邊的到賬提醒音。
「到了到了,小沈啊,真是沒話說。」我媽興高采烈地喊著,「那我不打擾你們了啊!就這樣吧!」
掛了電話,沈財發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隨後捏了捏我的下巴:「找個有錢的老公,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我的心情很複雜,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草市上的牛馬,除了眼睜睜地看著買主賣主交易,什麼也做不了,還得保持微笑,恐怕被人家嫌棄。
日子就這麼波瀾不驚地過著,見我老實巴交沒什麼外心,沈財發終於交給我一項重要的工作——管理白領公寓。
當然,收房租的二維碼,依舊是他的。
「這三棟樓,一共出租了三十間房子,每個月收房租的日子從 1 號排到了 30 號。」沈財發笑得很誇張,露出一口黃牙,他斜了我一眼,「老公是不是很體貼,怕你閒的無聊,天天都有事做,有錢收。」
「嗯。」我只能點點頭,這是體貼嗎?這是怕我有多餘的時間出去吧?
再說,收的錢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雖然「排期」讓我心裡不爽,不過,當拿到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時,不得不承認,虛榮心還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怪不得人人都想當包租公包租婆,看著年紀比我還大的租客們,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上交時,那種愉悅感是無法形容的。
就好像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我是主宰天下的女王。
當然,這種感覺只限於白天收租的時候。
到了晚上,沈財發才是真正的王者,我就是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說實話,結婚一年多,我甚至都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接吻。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閉起眼睛,幻想身邊的人是黎耀成,努力回憶著鐫刻在腦海深處的那個突如其來的初吻,強悍又溫柔,讓人意亂情迷。
殘存在心底的一絲悸動,支撐著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熬的黑夜。
整體上來說,沈財發對我的表現還算滿意,雖然他那方面不行,但作為老婆,我似乎也從沒嫌棄過。
除了沒什麼互動之外,還經常一臉很享受的表情,這讓他充分體會到了男人的尊嚴。
就是有一點,我的肚子一直沒動靜。
「你該不會是個不下蛋的母雞吧?」一天吃午飯的時候,他突然發難。
「不會的。」我並非信口胡說,因為爸媽那邊催得緊,我早就去診所檢查過了,一切正常。
「你說不會就不會?」沈財發一臉狐疑地盯著我,「和野男人生過?」
「說的什麼話?」我不想理他,站起來就要走,卻被沈財發一把拉住了。
「心虛了,是工廠那個?」沈財發簡直無理取鬧,是不是陽wei的男人都自卑多疑?
這個時候,他偏偏還要提黎耀成,那個我藏在心底不能碰的人。
「還真是他!」沈財發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怒氣衝衝地就給了我一耳光,「賤貨!」
「是不是生過,難道你不清楚嗎?」我捂著火辣辣的臉,新婚之夜他還看著落紅那麼得意,難道這麼快就忘了?
「哼!」他似乎想起來了,自覺理虧,咬著牙籤撓了撓頭,「那玩意可以修復的,幾百塊錢就搞的定。」
我當時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腦袋一熱,張口就說:「我早就檢查過了,沒問題,倒是你,應該去醫院看看。」
「反了你了,臭婊子!」這句話戳到了沈財發的痛楚,他猛地站起來抓住我的頭髮,用力往桌面上撞。
殘羹剩飯被潑灑的到處都是,好幾個碗碟都碎了,細小尖利的渣滓刺進了我光潔的額頭上,不一會鮮血就流得滿臉都是。
傷口不大,卻觸目驚心。
我拼命掙扎,大喊救命,試圖擺脫沈財發的控制。
可沒有用,男女之間的力量懸殊實在太大了,我覺得腦袋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黑,整個人好像要死過去一樣。
沒有一個租客敢來勸阻。
在這個城市裡,最冷漠的就是人情,誰也不會多管閒事。
沒想到,這種暴虐的場面竟然刺激了沈財發的神經,他突然來了興致。
這次,足足折騰了半個小時,堪稱醫學界的奇蹟。
4
接下來的一週,沈財發心情很好,進進出出總是哼著歌。
週末的時候,還破天荒地給我轉了 520 塊錢,說是大家都在過情人節。
頂著滿臉的創可貼,我冷笑了一聲,這可真是貨真價實的皮肉錢。
沈財發找到了規律,每次興致上來的時候,都要變著法地打我一頓,而且一定要見血,只有見了血,他才能意氣風發。
所以,從那天開始,我渾身上下總是傷痕累累的。
也許有人會問我,你為什麼不報警?這算是家暴啊!
我怎麼能報警?
且不說傷勢不夠重,根本到不了判刑的標準。
要是收不到剩下的彩禮錢,我媽非得打死我不可。
熬吧。
熬夠三年,我一定要逃走。
但,過完春節後,我改變了主意。
那天恰逢二月十四情人節,有幾個新租客上門,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黎耀成。
這麼長時間沒見,他似乎更穩健了,只是站在那裡,渾身就熠熠發光,和以前相比,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猛地看到那張日思夜想的臉時,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
「小霞,你給安排一下房間。」沈財發正忙著指揮人翻新二號樓的外牆,顧不上這些瑣事。
我激動壞了,把頭髮往耳朵後面抿了抿,又使勁咬了下嘴唇,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氣色好一些。
「老闆娘,有高樓層嗎?我喜歡安靜一點。」黎耀成似乎根本沒認出來我是誰,眼中毫無波瀾。
「頂樓行嗎?」我壓抑著胸膛裡那顆雀躍的心,覺得它馬上就要跳出來了。
「可以。」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動人,沙啞中帶著磁性,聽得人心癢癢。
「二號樓 603。」遞過去一把銀燦燦的鑰匙,那上面寄託了我的千言萬語。
這幾年你還好嗎?為什麼離開工廠了?現在哪裡上班?
最重要的是……你還記得我嗎?
那個被你親過的林小霞?
「小霞,你先帶人上去。」沈財發站在烏煙瘴氣的施工現場,身上蒙了一層牆灰,遠遠看去,就像個肥碩的兵馬俑。
「好。」他話音還沒落,我就一口應了下來,積極地讓人費解。
誰都知道,包租婆林小霞最討厭爬樓梯了。
快速安排好其他人之後,我才領著黎耀成磨磨蹭蹭地往六樓走。
喧鬧的人聲漸漸遠去,走廊裡只有我和他,一前一後。
聽著身後踏實有力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就像踩在我的心上,又甜又痛。
空氣裡全都是他的味道,熟悉又陌生,那裡面滌盪著我青春的記憶。
我忍不住偷偷深吸了一口氣,沒想到這個微小的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累了吧?要不歇會兒。」
「不……不累……」我結結巴巴地說,希望能被他認出來,又怕被他認出來,那種心情很複雜,很糾結。
「記得你最不喜歡爬樓梯的。」黎耀成笑著側過頭,看到我一臉驚愕的樣子,他又接著說,「一進門就認出來了,人太多,沒好意思……」
他認得我!
他竟然還認得我!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中「轟」的響了一聲,璀璨的煙花猛地炸裂綻放,渲染出最炫目的顏色。
「忘了嗎?我是……」見我愣在那不說話,黎耀成打算自報家門。
「黎耀成,知道的。」我矜持地笑了笑,努力掩蓋心底的激動,「剛剛登記的時候,我就看到你名字了。」
「幾年沒見,沒想到你成了包租婆,有錢人。」黎耀成聳聳肩笑了一下,自嘲地說,「不像我,還是個打工仔。」
「你誤會了,我不是。」真是太滑稽了,就因為跟了沈財發這個包租公,曾經的廠妹也成了有錢人?我又重複了一遍,「真沒錢。」
「哈哈,放心,我不會拖欠房租的。」黎耀成曲解了我的意思。
我的心情好極了,下樓的時候破天荒哼起了歌,一想到接下來的日子每天都能見到黎耀成,就有一種小鹿亂撞的感覺。
沒錯,我是故意把他安排在二號樓 603 房的,就在我和沈財發房間的對面,這是我能想到的最近距離。
房子很搶手,當天就租完了。
收了一大筆錢,沈財發的心情很好,開始變著法地傷害我。
我死死咬著嘴唇,強忍著一聲不吭,恐怕被黎耀成聽見。
見我不出聲,沈財發折騰得更兇了。
尖銳的疼痛直戳靈魂深處,我終於忍不住了,低喊了一聲,痛苦中帶著隱忍,悲愴中帶著羞愧。
5
「他打你?」
黎耀成果然聽見了,第二天一早,趁著四下沒人,他問了一句。
「沒有。」我深深埋下了頭,這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下意識拉了拉袖口,試圖蓋住不幸婚姻留下的證據。
他一把扯開了我的手,一道道青紫的疤痕露了出來,舊的已經暗沉,新的也已經結痂。
「這……」可能沒想到會這麼嚴重,黎耀成怔怔地盯著那些受傷的地方,一下子愣住了。
怕被沈財發看到,我迅速把手臂抽了回來,努力扯起嘴角,露出一個不自然的笑:「不礙事的,習慣就好。」
黎耀成一言不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後,轉身出門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我癱坐在椅子裡,真想大哭一場。
他會瞧不起我的。
是的,他一定會瞧不起我的。
為了錢,林小霞不僅嫁給了一箇中年大叔,還心甘情願地忍受著虐打,一點骨氣都沒有。
正當我獨自傷心的時候,黎耀成突然又回來了。
「給。」他的手裡多了一支藥膏,「剛買的,擦上能好的快一點。」
「不……不用了……」我本能地拒絕。
見我難過又彆扭的樣子,黎耀成索性拉過我的手臂,把藥膏小心翼翼地塗在上面,一邊塗還一邊吹著:「有點疼,忍一下。」
我的心瞬間破防,憋了很久的眼淚噼裡啪啦地掉了一地。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疼不疼,他是第一個。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跟我說。」做完這一切,黎耀成深吸了一口氣,沉默半晌才說,「我去上班了。」
我一句話也沒說,紅著眼睛送他離開。
恍惚間,心底湧出一種妻子送別丈夫的戀戀不捨。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雖然我和沈財發還沒有辦結婚手續,但我們是夫妻,他給了我家一大筆彩禮錢,那是不可更改的契約。
再說,沈財發在本地的關係盤根錯節,又是那麼殘暴的一個人,我不想毀了黎耀成。
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說看到黎耀成給我上藥來著。
太陽落山的時候,沈財發從牌局上氣勢洶洶地趕了回來,一進門就給了我一耳光。
「賤貨!」他破口大罵,「還學會勾引人了?」
「你瘋了……」我捂著臉,眼中全是驚恐。
這是他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打我。
鄰居們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站在門口看熱鬧。
「阿發,消消氣,我們去打牌啦!」幾個關係不錯的上來拉他,也許是怕被人看了笑話,沈財發氣呼呼地離開了。
當晚,又免不了一頓打。
像是故意要讓住在對面的黎耀成聽到,沈財發這次下手更重更狠,一邊打一邊還大罵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個什麼東西!」
我抱著頭縮在牆角里,硬生生地扛著暴風驟雨一般的拳頭,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快要死了。
「咚咚咚!」
正在這時,耳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是黎耀成。
「你不能這麼打人,是犯法的。」
「老子教訓老婆,關你什麼事!」沈財發黑著臉,我猜要不是看在黎耀成交著房租的份上,他肯定一拳打過去了。
「你要再打,我報警了。」黎耀成咬著牙說,額角的青筋隱約可見。
沈財發狠狠瞪著他看了一會,「砰」的一下把門摔上了。
那一夜,因為黎耀成的介入,我逃過了一劫。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是怕被告發,還是有所悔悟,沈財發都沒有再動過手。
懸著的心漸漸放了下來,我覺得也許經過這一次,一切都會變好。
沒想到,在異乎尋常的平靜下,正在醞釀著一場狂風暴雨。
6
沈財發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跟黎耀成稱兄道弟。
「阿成啊,你說得對,老婆是用來疼的,怎麼能打呢?」
「阿成啊,我這麼大年紀了,還不如你這個小老弟,真是慚愧。」
「阿成啊,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做生意,發大財。」
一開始,沈財發說這些話時,我還覺得彆扭的很,黎耀成也不太自在,以為他是故意要給我們難堪。
沒想到,黎耀成真的賺錢了。
拿著人生中的第一個十萬,他激動地差點哭出來:「發哥,真的太謝謝你了!」
「好說好說,都是自家兄弟!」沈財發得意地晃了晃頭,一臉誠懇地說,「我可是拿你當親弟弟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看著沈財發這麼大方,我心裡忐忑不安,私下問黎耀成:「你們到底在做什麼生意?不要被騙了。」
「投資理財,賺的很快的。」黎耀成很開心,「小霞,我真的打這麼多年工,都沒見過這麼多錢。」
「賺到就好。」我的心裡有些苦澀,黎耀成和沈財發的關係越近,和我的關係就越遠。
「小霞,其實發哥人不錯的,就是脾氣不太好。」黎耀成撓了撓頭,「之前我可能有些誤會,你既然嫁給他了,還是好好過日子吧!」
聽到這句話,我不知道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也許,對男人而言,金錢事業永遠比愛情重要的多,就算是我心底的白月光,也不能免俗。
我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本來就配不上他,這樣也挺好的。
沈財發不計前嫌,黎耀成努力上進,我……迷途知返。
多完美的結局。
就在這時,我發現自己懷孕了,那顆悸動的心徹底沉寂了下來。
有了孩子,我和沈財發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撇清關係了。
至於黎耀成,他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妻子、兒女……
以前的事,就當從未發生過吧!
沈財發高興壞了,抱著我又親又咬。
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太粗魯,恐怕傷了肚子裡的孩子,趕緊後退了兩步,尷尬地搓了搓手:「小霞,從今天開始,你什麼也不用幹,就好好養胎,給我生個大胖小子。」
我木訥地點了點頭,隨便吧。
看得出來,沈財發是發自心底的高興,他頭一次大方地轉給我五萬塊錢,說是「生育獎金」。
大家都很高興,只有我不高興。
三個月後的一天,黎耀成來問我借錢。
「小霞,能借我五萬塊嗎?三天後就還。」他看起來很著急,眼睛不停地看著手機。
我猶豫了一下,想起那筆「生育獎金」,點了點頭。
就算我們不能在一起,他也是我心底最在意的那個人,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開口,我一定不會拒絕。
「打個借條。」黎耀成在一張 A4 紙上寫下了幾行字,又從中間撕開,遞給我一張,「一式兩份,我不會賴賬的。」
「不用。」我心裡一酸,推了回去。
「親兄弟,明算賬。」黎耀成嘿嘿一笑,拿起那疊錢,消失在黑夜中。
三天後,黎耀成沒回來。
沈財發說最近收到拆遷的風聲,打算加蓋一號樓,現金不夠,問我要那五萬塊。
事情敗露了。
「林小霞,你這個賤貨!」他惡狠狠地盯著我,使勁啐了一口吐沫,「竟然敢用我的錢,去養野男人?簡直找死!」
我咬了咬嘴唇,眼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強忍了半天,最終還是混著巨大的悲傷嚥下去了。
「那個王八蛋,要是讓我抓到,非打死他不可!」又一腳踹了過來,我緊緊護住肚子,怕傷到孩子,他的語氣中滿是怒不可遏,「我拿他當兄弟,他惦記我老婆!該死!」
「別說的那麼難聽,我只是借……他會還的……」我緊緊抱著身體,把自己縮成一團,試圖解釋。
「你還真是賤啊!」沈財發一臉鄙視,「人早他媽跑了,你還替他說話?」
我無言以對。
「少用那死魚眼瞪著我!」他不耐煩地站起身來,指著我的肚子說,「孩子生下來,馬上去做親子鑑定。有半點不對,老子肯定摔死這個野種!」
「你敢!」唇邊帶著殷殷血漬,一股鐵鏽味佈滿了口腔,我定定地盯著這個面目猙獰的男人,又重複了一遍,「你要是敢動孩子,我跟你拼了!」
「砰」的一聲,門被重重摔上了。
我頓時淚流滿面,怔怔地盯著窗外。
黎耀成,你到底去了哪啊?
7
雖然沒有了五萬塊錢,一號樓的工程還是如期進行了,要知道拆遷可是不等人的。
因為黎耀成的事情,沈財發很不高興,竟然光著膀子親自上陣,狠狠地攪拌著水泥,像是在發洩。
手裡死死攥著那張借條,我什麼也不敢說,什麼也不能做。
一陣陣悲傷從心底湧了上來,雖然沈財發罵得兇,但黎耀成跑了,是不爭的事實。
在我和五萬塊錢之間,他做了再明確不過的選擇。
呵,男人,就是這麼現實。
工程進行得很快,沈財發就像一個純粹的建築工人一樣,每天精心地砌牆抹水泥,工人都下班了他也不回來,經常一個人忙到半夜,似乎憤懣的情緒也慢慢得到了緩解。
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嘆了口氣,好好做個包租婆吧!收租不香嗎?幹嘛非要談感情?
傷身傷心。
就在一號樓完工的那天,一群陌生人找上門來。
「沈財發呢!讓他出來!」
「你們是……」我捧著肚子,一臉警惕地盯著眼前的男男女女。
「哦呦,你是沈財發的小老婆吧!肚子都這麼大了,小心流產哦!」一箇中年婦女斜了我一眼,滿臉鄙視。
「你怎麼說話呢?」我一頭霧水,不知道哪裡得罪她了,遭來這麼惡毒的詛咒。
「叫沈財發出來,跟你說不著。」一個男人惡聲惡氣地說。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沈財發終於出現了,看到這群人,明顯怔了一下。
「好妹夫,你還記得我吧?」中年婦女擠了過去,抹著眼淚說,「這些年你過得好不舒服,娶了小老婆,還要生娃,可惜我那妹妹,至今下落不明……」
聽她這樣說,我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這是沈財發前妻的家人。
據說,他們已經十幾年沒聯絡了,怎麼這個時候會出現?
「別說那些沒用的,你們幹嘛來了?」沈財發一臉不耐煩,似乎不想跟這些人有什麼牽扯。
「聽說你們這裡要拆遷了啊!」中年女人抹了抹臉,立刻換了副表情,笑著湊了過去,「我妹妹,是不是也要分一半的啊?」
「怎麼可能?」沈財發早有防備,他瞪大了眼睛,厲聲說,「她都失蹤十幾年了,早就被判定死亡了。再說,當初我可是給了你們十萬塊錢的,大家也說好了,一筆勾銷。」
「哎呀,十萬塊就想打發我們啊!」中年女人喊了起來,「你這些房子,怎麼也得值上千萬吧!」
「上億跟你們也沒關係!」沈財發一口咬死。
強硬的態度惹了眾怒,這幫人見撈不到油水,瘋了似的衝了進來。幾個男人還從旁邊正在收尾的工地上拿了鐵鍁,叮叮哐哐就砸了起來。
我嚇壞了,縮在角落裡,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道打了多久,突然,那個中年女人高喊道:「看,這是什麼!」
喧囂的聲音一下子消失,我從縫隙裡一看,牆角被鏟開一大塊,一具森森的白骨露了出來。
沈財發的臉色比豬肝還難看,他嚥了咽吐沫,看著眼前的人,艱難地說:「你們要多少,我給。」
沈財發已經沒有機會給錢了,那群人報了警。
經檢測,那具意外被發現的白骨,正是沈財發失蹤了將近二十年的妻子。
原來,沈財發一直就是個家暴男,當年夫妻吵架時,他一失手把人打死了。
為了掩蓋罪行,他謊稱妻子離家出走失蹤了,卻把屍體被藏在了牆裡面。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卻在這次搶家產的大戰中,誤打誤撞重現了天日。
沈財發被判了死刑。
我肚子裡的孩子,成了這三棟樓的唯一繼承人。
爸媽還有弟弟,高高興興地從老家搬了過來,和我一起,過上了包租婆的生活。
至於拆遷的事情,遲遲沒有落實,後來聽說這個地段並沒有在規劃圖裡。
大家都覺得可惜,只有我暗自慶幸。
只要這幾棟樓還在,只要我不離開,黎耀成就總有回來的可能。
在內心深處,我一直不相信他是一個背信棄義的人。
8
十年後。
我現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包租婆,燙著一頭羊毛卷發,穿著一雙人字拖,有些時候還叼著牙籤。
「霞姐,聽說咱們這片要拆遷呢!」隔壁藥店的老闆說。
「拆拆拆,說了十年了!」我啐了一口,「你也信!」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社群的通知,說帶好手續,去登記房屋面積。
拆遷,真的來了。
拆遷隊伍進了城中村,看著眼前的煙塵,這些年的日子猶如斑駁的老電影一樣在腦海中浮現。
從廠妹到包租婆,我經歷了太多的風雨,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在眼前一一滑過,讓人唏噓感慨。
「快來人啊!這牆裡怎麼有個死人啊!」負責清理的工人大喊一聲。
沈財發親手改建的一號樓的部分牆體慢慢坍塌,狂風大作,一張泛著黃的紙條從廢墟中飄到了我腳下,上面的字跡依稀可見:
今借林小霞五萬塊錢,三日後歸還。
黎耀成。
——轉載——婚途陌路:成年人的難言之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