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和九爸
作者:袁炳綱
九娘和九爸大概是一九四五年成婚的。那時,九爸還在省城讀中學。
九孃的孃家在唐昭陵旁的東店頭村,孃家家底殷實,三十畝地一頭牛,小家生活滋潤麻酥,雖說比不上大戶人家膘一層,肉一層,但也能隔幾天割幾斤豬肉,打幾兩燒酒,買幾樣菜蔬,小酌幾杯,犒勞一下。
九娘是名副其實的小家碧玉,出落得水靈靚美,柳葉彎眉,櫻桃小口,瓜子臉型,一米六七的個頭,特別漂亮的是她臉上的顏色,白裡泛紅,天然無雕飾,比現在那些美容美得連本色都無法分辨的女人,不知要超出多少倍。真乃是初綻的桃花,出水的芙蓉。她的美姿惹得十里八村的小夥垂涎三尺,誰見了都想多看幾眼,恨不得把她的美色嚥進肚裡。再加上九娘一雙纏了的小足,雖說夠不上三寸金蓮,但走起路來,嫋嫋婷婷,似水上漂來的仙女,更給九孃的美增添了古典的成分,路過九孃家的老小男人有事沒有事都要找理由去和九娘搭訕幾句。這也難怪,瞥一眼九娘先養眼後養心呀!
九爸家底也不錯,那年月能供孩子進省城讀書的人家在渭北山區畢竟是屈指可數的。九爸眉清目秀,小偏分頭油光鋥亮,耳大面闊,一臉福相,誰不說這兩口子是天設地造,郎才女貌呢。
……
很快到了一九四九年,新中國誕生了,由於九爸有知識,很快進了政府,很快成了鄉長,執掌一個鄉的行政工作,操控萬餘人的生計生活。
九爸有能力,由於出身農家,從小幹農活,瞭解農村農民,工作起來既符合政策,又不脫離實際,風生水起的,自然青雲直上,前程無量了。
這當兒,九娘也不示弱,由於人長的好,鍋上灶上乾淨利落,同樣一把麥面,她會變著法兒,魔術般地做成不同凡響的味道,因而村上每逢有住隊幹部,總會把飯安排給九娘。九娘還有一特點,就是會裁剪緊跟時代的衣服,她能把老款的服裝改成新款,甚至改成制服。
那時九娘把年輕漂亮,意氣風發的九爸經常打扮得和舊時的紳士一般,使九爸在人前倍加神氣。更有趣的是,九爸的同事個個要求自個的媳婦學九娘,恨她們蠢笨,和九娘相差十萬八千里。
花無百日紅,人無事事順,九娘也有不稱心如意的事,並且是大事,那就是九娘一直不生育。也求醫了,也問卦了,中藥,西藥,土方,單方,幾乎凡能派上用場的法子,九娘都試過了,可是仍沒有動靜。
在男尊女卑了幾千年的農村,女人是低成色的,加上不生育,更是低了許多。值得惋惜的是這麼漂亮的女人,不生育無異於天大的遺憾。為此,九娘多少回一個人在更深寂靜的夜晚,啜泣哽咽,肝腸寸斷,難過得無法形容。好在九娘不但貌美如花,而且心細溫柔,她會在九爸還沒起床時便給九爸的刷牙缸裡倒上水,給牙刷上擠上牙膏;她還會每次九爸上去鄉上工作時悄悄給丈夫兜裡塞仨棗倆核桃抑或兩個熟雞蛋;她更會不等丈夫衣服穿髒便把洗好熨燙平順的衣服放在九爸的枕邊;她還會撒嬌在九爸的懷裡,用細碎溫馨的語言慰籍丈夫的身體和心理。她更捨不得自己這帥氣標緻有才幹的丈夫離己而去。儘管有時給丈夫洗腳時她覺得有點低下,有點不對等,然而她覺得值。
……
一晃又過去了兩年,終於公婆公公不耐煩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李家的香火不能斷啊,傳宗接代得有人呀,這樣的話時不時地給九娘送過來,有無意的訴苦,有有意的期盼,更多的是善意的提醒。旁敲側擊,捎著帶著,藏著掖著。九娘不傻,九娘明白,但肚子終歸不是腳下的黃土地,撒下種子,便可收穫。好在九爸非常愛九娘,他儘管內心痛苦,但嘴上不說,仍一如既往地愛著九娘。
丈夫越疼越愛,九娘越覺得虧欠丈夫的太多,內心成天愧疚,老覺得對不起丈夫這個英年才俊。
老人還在嘮叨,生活總得延續,好在九爸有心計,他抱養了一個女兒,企圖用此堵住二老的嘴,讓他們斷了抱孫子的念想。
女兒抱回來了,家裡的日子頓時有了生氣,有了歡聲笑語,老人終於有了笑顏笑語。
一晃,又是兩年過去了,九娘還是沒生。傳統觀念在農村,特別是在農村的老人心裡,盤根錯節,似乎永遠不可動搖。為了要孫子,九爸的父母硬的不行,便來軟的,只差給兒子下跪了。然而,中國解放了,大夫小妾的日子行不通了。父母命難違,九爸沒辦法,很少回家,他怕父親,更怕母親。但又扭不過這雙親。何況,九爸是孝子,他不想惹父母生氣,他知道父母為他上學花了錢,花了物,出了力流了汗,他不想讓父母,讓年邁的父母再流淚。
青蛙躲端午,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終歸是自己的家呀,終歸有結髮恩愛的妻子,有視如掌上明珠的女兒,九爸還是回來了。不過他每次回家幾乎都在夜晚,天一亮就又走了。
丈夫越是這樣,九娘越是不安,就是在許許多多的不安積攢到一定的時候,終於在一個十分寧靜的夜晚,九娘在丈夫的懷裡抽泣了良久後,牙一咬,眼淚一甩說:咱倆離婚吧。
九爸哭了,淚水象用耙往下刨,多少年積蓄下的,溼了枕頭,葦蓆被褥。
……
歲月在延續,日子在繼續,總得想辦法走出這困境吧。後來,由於九娘十分堅決,九爸不得不做出讓步,答應和九娘離婚,不過他說弄個假離婚,讓他再娶一房妻,過上三年五年,生上一男半子的,然後他再離婚,把兒女帶回來讓九娘養。也許,這在當時不光是權宜之計吧,更多的是長遠。
計劃進行得相當順利,很快九爸就在涇河邊的一個小村子找到了新的物件,很快倒插進這女人的門,並很快生了個大胖小子。這一切來得既突然又自然。也許是天意,也許因九爸帥氣和有才氣吧。
可九娘則不同了,她除了伺候九爸的二老外,還得參加隊上的勞動,還得偷偷經管九爸的穿戴,最要命的是焦急地等待,等待深夜偷偷跑回來的男人,其實這時九爸已不是她的男人了。是別人的男人了。
……
說起來,我蠻佩服九爸的,我不知道他那些年如何周旋在這兩個家庭兩個女人之間的,只知道他把第二個老婆生下的第一個兒子交給第一個老婆九娘育養,並管九娘叫大媽,一直到兒子上學讀書。還得感謝那時交通的不便,通訊的不便,工作單位的遙遠。
九娘這陣兒雖說辛苦,卻很高興。兒子會在她跟前大媽長大媽短的叫,男人藉著看孩子,有時甚至可以明目張膽地來。雖然見面次數有限,時間有限,但她覺得離選定的目標越來越近了。她十分期待那一天。
光蔭荏苒,歲月匆匆,就是在這黑了明瞭的日子裡,就是在這痛苦和幸福夾雜的春夏秋冬中,就是在那忐忑恐慌的刻刻時時,九孃的兒子_不應該是九爸的兒子上學了,在九孃的家上學了。這已經不是九爸的家了。九爸後邊又生了幾個兒子。這時的九爸因工作幹得好,馬上就要升官當縣長了,可是爛包了。紙終歸包不住火,雪終歸埋不住鞋。不知是誰把九爸的事告訴了新的九娘,一時間縣上知道了,馬上處理了九爸。一,控制使用,不得再提升。二,二個妻子,必須保持一個。
九娘一下子墜到了谷底,多年的期盼瞬間化為烏有。
然痛定思痛,九娘還是勸九爸從新妻而終。一是孩子離不開,二是她跟前還有先前抱養的女兒可以照看她。三是九爸的前程要緊。
……就這樣,在這個關鍵時刻,九娘又做出了一次關鍵性的讓步。這不知是傳統的力量,還是愛的力量,或者是道德的力量。
兒子走了,男人走了,留給九孃的是兩孔舊窯和無盡的思念。
蒼天還是有眼的,慶幸的是九娘和九爸還有抱養的女兒,這女兒使九爸還有足夠的理由回這個家。好長一段時間,為了避嫌,九爸一回來,就先把女兒叫回來,因為當時女兒已經出嫁。當然誰都知道這是掩耳盜鈴,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後來,九娘招了本村的另一大齡男人成家,這個男人也深知九孃的不幸,所以他一直給生產隊喂牛,偶爾九爸回來了,他除了吃飯,其餘時間不回家,給九爸和九娘留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也許,他倆有什麼君子協定,也許他以為自己佔了九孃的便宜,內心有愧。因為他知道他配不上九娘。
後來,九爸退休了,回來看九孃的次數多了,他的夫人也不攔擋了。再後來,責任到人,九娘責任田忙不過來,九爸就帶著他的兒子開著車來幫九娘收割打碾。
再後來,九娘招的男人歿了,九爸山下的兒子來得更勤了。也許是九爸的命令,也許他們從心裡就認這個大媽。九娘一生沒有生過兒女,只是養育了幾個別人的兒女,可誰能說九娘不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呢!
九娘已經作古好些個年頭了,墳頭的草枯了又榮,榮了又枯,可每當聽到現在誰家兩口不合,女的殺了男,誰家女人出軌,男的滅了女家這樣慘烈的故事,我就想起了九娘。
金錢重要,感情重要,道德重要,但當這些重要交織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應該選擇什麼呢,這個答案我不知道,但九娘知道。
注:本文插圖來自網路,在此向原拍攝者表示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