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喉羚像羚羊,但比羚羊漂亮。它們往那兒一站,體格均勻,皮毛光滑,四肢細長,美得讓人驚歎。但它們卻有一點不好,喉部在發情時會膨大得如同鵝頭,直至交配後才會消下去。如果找不到異性交配,它們便歪著脖子走動,尤其是吃草時會很麻煩,膨大的喉部無法讓它們低頭去吃草。僅此一點,便影響了它們陽剛的英姿。
最初給它們起名字的人,想必心態不好,放著它們矯健的身姿,漂亮的犄角,和奔跑時極為迅疾的特點不顧,偏偏抓住它們發情時如同鵝頭的喉部這一小瑕疵不放,起了鵝喉羚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人們不喜歡這個名字,但無奈已經被叫開,誰也沒有辦法更改。
鵝喉羚在新疆很多,哈薩克族牧民稱它們為“卡拉克依路克”,翻譯過來是“黑尾巴的羊”。它們身上的毛色為棕黃,腹部為潔白,僅那一條尾巴為黑色,而且黑得極為顯眼。不僅如此,它們還經常將尾巴一晃,閃出一片駭人的黑光。人們不解,極為漂亮的它們,為何動不動會極為不雅地來那麼一下子。
戈壁沙漠原本赤野乾旱,是生命禁區和死亡之海。但鵝喉羚卻把戈壁沙漠選擇成家園,依靠有限的草木一代代繁衍,終使得戈壁沙漠有了生命氣息。究其原因,人們認為有三。其一,它們喜歡奔跑,寬闊的戈壁沙漠能讓它們甩開四蹄,不受限制;其二,在戈壁沙漠中視野開闊,如有危險可早早地獲知,並及時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其三,戈壁沙漠中的紅柳、梭梭草和駱駝刺,是它們依賴的食物,可以讓它們不餓肚子。
更多的時候,鵝喉羚是忙碌的覓食者。為吃到鮮嫩的草葉,它們便跟著綠色走,哪裡有綠色就奔向哪裡。戈壁沙漠的夏季極為酷熱,鵝喉羚便選擇在清晨和黃昏覓食。它們往往在半夜出發,至清晨走到有草和水的地方,開始吃草喝水,太陽出來後便迴避烈日,回到休息場地。它們釆食和休息地之間的距離有長有短,但它們每天必須回去,休息到太陽落山,則又走向有草和水的地方,開始又一次釆食,然後在夜裡再次返回。
它們如此反覆走來走去,只是為了草和水,箇中甘苦被它們隱藏在內心,只留給這個世界沉默的面孔。
鵝喉羚有一特異生命現象,在夏天時身上的棕、白、黑等均為深色,但進入冬天后,它們身上的毛色便陡然發生變化,由深變淺,渾身都呈現出沙棕色,與所處的戈壁沙漠是同一顏色。正是因為這一身保護色,才使它們從容隱蔽,避免遭受天敵的襲擊。在卡拉麥裡曾有一群鵝喉羚被幾位獵人追趕,它們奔跑得很快,但獵人們的子彈比它們更快,他們頻頻開槍,一隻又一隻鵝喉羚倒下,在戈壁上灑下一片駭人的鮮血。但是當它們奔跑過一個山岡後卻不見了影子,獵人們疑惑不已,山岡下視野開闊,鵝喉羚會跑到哪裡去呢?後來有一人想坐下歇息,突然他身後竄出一隻鵝喉羚,飛奔向遠處去了。原來鵝喉羚利用它們身上的保護色,貼著山坡趴下不動,所以獵人沒有發現。不過一隻鵝喉羚受驚而去,其他鵝喉羚便無法再用老辦法矇蔽獵人,它們一一爬起拼命地往前跑,獵人遂又瞄準射擊,於是便有幾隻被擊倒在地,空氣中馬上有了一股血腥味。跑在最後的三隻鵝喉羚突然站住,嘶鳴一聲向著獵人走了過來。獵人不知所措,端著槍的手抖動不停。他們以為它們要和他們拼命,心中倏然瀰漫過一絲恐慌。那三隻鵝喉羚很快就到了獵人跟前,但它們卻不與他們拼命,而是用憤怒的眼睛瞪著他們。獵人對動物的殺戮從來都天經地義,所以他們瞄準後向它們開了槍,它們應著槍聲倒下。獵人為如此得來三隻鵝喉羚而高興,但當他們發現那群鵝喉羚已跑得無影無蹤後,才明白那三隻鵝喉羚是為了贏得讓它們逃跑的機會,才主動迎向他們的槍口……那一刻,獵人們的手抖動起來,突然覺得手中的槍重了。
鵝喉羚極為靈敏,一有風吹草動便奔跑而去。它們在平地奔跑時,多呈扇面形,闊大的戈壁沙漠,被它們像梳子一般梳過。它們在這一點上很像成吉思汗,他曾要求士兵:凡是長草的地方,我們的馬蹄都要踏過。成吉思汗是從草原出發的騎手,亦是不多見的東方硬漢,他征服歐亞後,東方人稱他是“一代天驕”,西方人則稱他為“上帝之鞭”。鵝喉羚不掠地,不侵佔,但奔跑與成吉思汗的戰略極為相似。也許生存於開闊天地中的生命,彼此間心靈默契,意志相似,行為更是驚人地一致。
如果遇到山坡或陡峭地帶,鵝喉羚會放慢速度,然後呈一字形緩緩向前。此時的它們,仍與征討中的成吉思汗極為相似。成吉思汗每次出兵,均為大兵團叢集規模,他乘坐由很多匹馬拉動的宮帳大車,逢山開山,遇河搭橋,從不受任何阻擋。在他的軍隊中,有一支被稱為“林中部落”計程車兵,專為他的前行砍樹開路。鵝喉羚也有開山氣勢,它們行進時會一隻緊挨一隻,到達山岡後喘口氣,便又緩緩下山。它們數量龐大,在山石上踩出的蹄聲,猶如衝鋒的吶喊。
有一人在戈壁上,曾見到鵝喉羚頗為驚心動魄的一幕。它們本來散佈在各處吃草,不知聽到什麼動靜,倏然發出駭然的嘶鳴。很快,所有的鵝喉羚便擁擠到一起,密密匝匝變成一大群,向一個山岡移動過去。它們有一百多隻,像一隻大手在戈壁上移動,又像是一場洪水,要把遼闊的戈壁淹沒。它們接近山岡時,山岡上響起怪異的嗥叫,然後便有三隻狼冒出來,驚恐地竄走了。那人看明白了,那三隻狼本想攻擊鵝喉羚,但聰明的鵝喉羚集合在一起,以龐大的叢集氣勢逼走了狼。
不過,離群的鵝喉羚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它們往往因為身單力薄,而遭天敵傷害。單獨活動的鵝喉羚,稱為“獨羚”,常常因為三個原因,在戈壁沙漠中獨自流浪。其一,雄羚在冬季交配期來臨時,佔據一定的領域,因此變成獨羚;其二,雌羚產下幼羚後無法移動,便成為獨羚;其三,有的鵝喉羚因老弱病殘,脫離了群體。
有諺語說:飄落的葉子回不到樹上,丟失的刀子沒有光芒。獨羚在戈壁沙漠中苦苦跋涉,運氣好的話會回到鵝喉羚群中,運氣不好便會被天敵捕食,在最後變成被烈日暴曬的一堆骨頭。有一隻獨羚在沙漠中輾轉數日,終於發現了鵝喉羚群留下的蹄印。它興奮至極,遂加快速度向前。然而在那一刻它發現,有幾隻狼悄悄尾隨在它身後,意欲跟著它找到鵝喉羚群。它悲哀地叫一聲,轉身將狼群引向另一方向走去。最後,它被那幾只狼撲倒在地,吞吃得沒有留下一丁點皮肉。
烏鴉是鵝喉羚的好朋友,一隻烏鴉在空中看見了那一幕,它飛到鵝喉羚群的上空,鳴叫著將這一訊息告知了鵝喉羚群。是夜, 鵝喉羚群一片哀號,似乎黑夜也在顫抖。
王族 現供職新疆作家協會,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小說集、長篇小說等。曾獲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天山文藝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華語文學傳媒獎提名等。有作品譯為英、法、日、韓、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