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3月27日,從朝鮮京城府去往日本本州島的路上,一名身著和服的朝鮮女孩被日本官兵層層包圍監視著行進,身後送行的宮女跪拜滿地。
少女看起來神情悽惶,步伐僵硬,如行屍走肉,但細觀之下,卻能發現她眼中藏匿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
這是1910年日韓合併以來,朝鮮人民又一個屈辱的日子:高宗李熙的獨女、朝鮮王族最後一個翁主德惠即將前往日本“求學”。
不論她願不願意,一旦踏上本州島,她都將加入日本皇族,成為一名“韓奸”。儘管已經對李王室百般失望,但是迎面的屈辱依舊讓朝鮮民眾悲從中來。
輪渡緩緩開動,德惠翁主悲慘的人生也緩緩起航。
雕欄玉砌應猶在
19世紀末,明治維新後的日本開始了野心勃勃的對外擴張道路,距離其最近的朝鮮半島成為首當其衝的獵物。
在日本的步步緊逼下,大韓帝國君主李熙派遣密使前往海牙,準備揭發日本侵略他國的罪行,但被日本殖民者察覺。
李熙隨即被迫退位,封作德壽宮李太王,受到日本人的嚴密監視,他的嫡子李坧即位,成為了日本殖民者乖順的新一任傀儡。
1912年的初夏,李熙退位已有5年,外有日本侵略壓迫,內有國民對王室怨聲沸騰,他整日鬱鬱寡歡。
不過,這日,他迎來了一件久違的喜事——福寧堂宮人梁氏為他誕下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孩子,依制是為翁主。
新的生命總是讓人心懷希望,這位翁主的出生沖淡了李熙生活裡的苦悶,已經還甲的他對於這個女兒十分喜愛,連帶著梁氏也被封為福寧堂貴人。
福寧堂成了李熙最愛去的地方,小阿只(朝鮮將未有名號的女孩兒稱作“阿只”)咯咯咯的笑聲成了他每天緩解愁悶的藥物。
為了更好地與女兒相處,也為了更好地保護女兒,翁主兩個月時,李熙下令將翁主從福寧堂遷至他的宮殿旁邊居住。
又指派了純良的尚宮卞氏作為翁主的乳母,並親自考查卞氏的為人,特意恩准卞氏在懷抱公主時不必向包括他在內的任何人行禮,以免驚擾翁主。
翁主4歲時,李熙在宮內開建了一個幼稚園,這個幼稚園專為翁主設立,距離翁主的宮殿不過百米有餘。
為了防止女兒寂寞,李熙又召集臣屬之女陪讀。每天處理完必要的事情,李熙便會來到幼稚園,在一旁靜靜坐下,看著翁主玩耍。
在遍佈日本監視者的德福宮裡,翁主是李熙唯一能看到的鮮活,他自己被操控一生,所以他將力所能及的自由都給了翁主。
在李熙的絕對偏愛下,翁主漸漸長大,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是大韓王朝黃昏裡盛開的一朵嬌花。當然,她也是他迷惑日方、扮演一個不問政事的傀儡的絕佳工具。
日韓合併後,李氏王族被當作傀儡禁於王宮,日本殖民者投鼠忌器,為了安撫愚弄朝鮮民眾,對於李氏王族一般採取“同化”政策,並不會在明面上害其性命。
同時,又出臺了一系列“惠政”,為李氏皇族供給吃穿用度。在這樣的環境下,表面閒散的李熙沒有一天不在幻想著、謀劃著拿回國家主權。
但是,他對於翁主的愛並不因為摻雜了別的目的而有所虛偽,他也的確全心全意地愛著女兒。
由於日本已經實行一夫一妻制,翁主又非李熙的中宮閔大妃所出,所以日本方面並不承認翁主為朝鮮皇族中人。德福宮表面風平浪靜,實則危機四伏。
為了保證翁主在自己離開後也能保住性命、得到供養,李熙必須為女兒套上李氏皇族的身份,並向朝鮮民眾廣而告之——這身份是枷鎖,但也是保護殼。
翁主5歲時,日方總督寺內正毅來德福宮拜訪,李熙便帶著寺內正毅來到幼稚園,將聰明伶俐的翁主介紹給他,寺內正毅隨即主導日韓兩方承認了翁主為李氏王家的女兒。
翁主的性命得到了保障,李熙卻又陷入了另一種憂思惶恐中。
萬國會議召開在即,表面上無所事事李熙已經準備孤注一擲,有海牙密使事件作為前車之鑑,李熙已經謀劃好了逃亡上海,不過,他不能帶走翁主。
李熙篤定日方絕不會殺害已經走入朝鮮民眾視線中的翁主,但是他還想為她找一個庇佑者——保住了女兒的性命還不夠,他貪心地想讓她過上好一些的日子。
他將目光瞄準了自己的近侍金璜鎮,金璜鎮是有“朝鮮文天祥”之稱的名臣金尚憲的後代,為人正直,忠心耿耿,李熙認為將翁主嫁入金璜鎮家,是上上之選。
宮中監視者眾多,李熙顧及德惠翁主的安危,不敢與金璜鎮出聲交談,只能在紙上悄悄寫下字句交流。
他詢問金璜鎮,家中是否有未婚配的兒子,得到否定答案後,李熙又追問是否有侄子,金璜鎮稟曰,有五個侄子,都尚未婚配。
李熙聞言大喜,請金璜鎮從中挑選一位,找個機會帶進德福宮來看看。金璜鎮明白,這是李王要為翁主託付終身,忠心的他細細考量,最終挑選了忠正的金章漢。
這個孩子的父親為朝鮮獨立馬革裹屍,金章漢繼承了父親的遺志,金璜鎮知道,這是李熙想要的。
果然,李熙見到少年金章漢後,十分滿意,立馬準備著手為德惠翁主和金章漢定下婚約。然而,德惠翁主與金章漢有緣無分。
物是人非事事休
1919年1月,巴黎和會召開,李熙再次派遣密使前往巴黎參加會議,欲揭發日本人的罪行,獲得列強的幫助,拿回主權。
這一舉動觸及了日本的根本利益,徹底惹惱了日本殖民當局,有可能是李熙不夠了解日本的精神核心,也有可能是“同化”政策嚴重影響了李熙的判斷。
總之,李熙留給自己的時間沒有快過日本人的武士刀,他尚且來不及實施計劃,便在巴黎和會結束僅僅三日後離奇死亡。
虛偽之所以稱為虛偽,便是因為它不需要用無懈可擊的邏輯來支撐,日本的確想要得到朝鮮民眾的信任,但他們不會拿根本利益來換取這份信任。
李熙是不是日本人毒殺的,成為歷史無法明確印證的謎團,也成了翁主心中的毒刺。隨著父皇離奇死亡,翁主的悲慘人生也拉開了序幕。
李熙死得太過倉促,翁主與金章漢的婚約並未定下,大哥雖然愛護她,但卻軟禁昌德宮、身不由己,她無人庇佑,只好一改往日的嬌俏活潑,學著偽裝,換取生存的權利。
但是,深受高宗影響的翁主對於日本殖民者充滿著反抗和仇恨。在親日活動上,她曾讓侍女換上和服,而自己身著韓服,以此表達自己對於日本人的唾棄。
1921年。翁主進入日出小學讀書,出於讀書需要,大哥為她定下了封號:德惠,她不再被稱作福寧堂阿只。
在日出小學,德惠翁主度過了還算自在的4年時光。1925年,德惠翁主長到了13歲,日方以母親梁貴人要挾她前往日本求學——名為求學,實為“同化”政策的又一枚棋子。
德惠被強行塞上了前往日本的輪渡,本就還未走出喪父之痛的她望著漸漸消失的故鄉,更是心如死灰,對於日本的仇恨,也溢滿了胸腔。
經過3日的海上漂泊,輪渡漸漸靠近日本港口,哥哥李垠被准許前來接應,李垠被迫離家、孤身居於日本多年,對於記憶中那個伶俐可愛的妹妹十分期待。
但是當他見到德惠翁主的那一刻,他熱烈的目光凝固了。
德惠面無表情,狀若行屍走肉,但他能看出來,妹妹看向本州島上一切事物——包括他的目光都充斥著憂傷和仇恨。
面對這樣的德惠,李垠不禁心情複雜,他請求日方將德惠送往他的家中,由他撫養,但是遭到了日方的不容商量的回絕。
到達東京不久,德惠進入日本學習院中等科,學習院中全是日本皇族,德惠被要求向其行禮。
與在朝鮮半島時的隱忍不同,來到日本的德惠彷彿開始漠視一切。她挺直脊背,冷冷地看著禮儀教習,一字一句道:“我是大韓帝國的皇女,為何要行禮?”
女肖其父,她做著“同化”政策的棋子,卻也拿準了“同化”政策的七寸,不能啖其血食其肉,那讓敵人頭疼一番也是不錯的。
就在德惠來到日本僅僅一年後,兄長純宗離世,李垠前往京城府為兄長處理身後事,德惠被獨自一人留在東京,李垠十分擔心,德惠卻依舊一臉漠然。
其實,兄長純宗的離世對於德惠的打擊很大。
雖然他軟弱無能,但是李熙去世後,他對於德惠的愛護並不少,正是因為他的斡旋,德惠才有了日出小學4年自在的時光。因而表面寂靜無波的德惠,實際上痛苦萬分。
1929年,朝鮮半島又傳來訊息,母親梁貴人離世,十年之內,喪父喪母,兄長離世。
自己生活在日本人的層層監視中,被迫親近殺害父親的敵人,德惠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摧殘,已經有了精神疾病的傾向。
為了能回國為梁貴人奔喪,德惠進行了長達數日的絕食,以自己的生命威脅日方,無奈之下,日方准許德惠回國15日。
15日後,德惠回到日本,狀態比以往更差,深感不妙的日方帶德惠進行了檢查,診斷出德惠患上了夢遊症和早發性痴呆症。
為了掩飾德惠在日本患上精神疾病之事,日方開始從日本皇室中為德惠挑選結婚物件。
日本人與她有滅國之恨、殺父之仇,德惠怎麼能接受與日本皇室成員結合,成為“韓奸”?但是她逃不過這樣的命運,在現實和精神的掙扎與兩難中,德惠的精神疾病癒發嚴重。
所幸,日方為德惠挑選的丈夫宗武志性情溫和,也較為理解德惠的抗拒。德惠常住在醫院,宗武志也不曾怠慢過她,而是承擔起了照顧家庭的責任。
在宗武志的包容下,德惠即使依舊對日本充滿著憎恨,但也不再對宗武志橫眉冷對,面對宗武志,她偶爾會露出一兩絲笑容,兩人還誕下一女,取名宗正惠。
像當年她成為李熙的精神寄託一樣,宗正惠也成為了德惠的精神寄託。
1945年,日本戰敗,韓國光復,德惠一改往日的漠然萎靡,興奮地準備著一件事情——向韓國時任總統李承晚寫信,請求回到祖國。
她不知道的是,昔日的半島一分為二,美蘇代替了日本,以一種聽起來文明的方式繼續操控著半島,大韓民國向昔日的同胞露出了利爪。
李承晚決不會再接回一個末代皇女,影響已經極度複雜的政局。
心心念念二十年的祖國拋棄了自己,沒有一日不鞭策著自己“不做韓奸”的德惠信念崩塌,向來漠然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痛苦萬分的表情,隨即便嚴重發病,住進了精神病醫院。
在此期間,日方強制要求宗武志和德惠離婚,宗武志無奈解除了與德惠的婚姻關係,女兒宗正惠也離家出走,蹤跡全無。
一切都寂靜下來,只剩下孤零零的德惠,痴痴地看著病房外的天空,韓國不要自己,日本也不是自己的家,那自己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痛苦的翁主將自己與外界隔離,徹底痴傻了。一張病床,一個孤零零的痴傻的末代皇女,絕望似乎瀰漫了德惠的餘生。
但是,其實還有人記掛著德惠——金章漢一家。1961年,金章漢的弟弟金乙漢來到日本,前去找到德惠翁主,為其籌備回國事宜。
而韓國國內,剛剛發動軍事政變、出任國家再建最高會議議長朴正熙正好來日訪問,金乙漢多方奔走,才將德惠的事情呈到朴正熙眼前,正需民心的朴正熙欣然同意德惠翁主一事。
1962年1月,闊別祖國37年的德惠翁主回到故鄉,但是此時的痴呆的她已經理解不了回國的意義。
走下輪渡時,昔日的乳母和宮人跪地拜見,兄長純宗的大妃掩面痛苦,德惠翁主卻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
政府將德惠翁主送往漢城大學附屬醫院治療,在大妃的細心照料下,德惠翁主的精神有所恢復。
再回到德壽宮時,熟悉的環境甚至讓她可以用多年未使用的朝鮮文字,寫下“我想在樂善齋長久地生活;想念殿下和王妃殿下;大韓民國,我想你”四句話。
此時的德惠翁主,終於得到了平靜。在王宮樂善齋生活27年後,德惠翁主離開了人世,政府將她葬在洪裕陵,在父皇李熙的身邊長眠。
她一生都充當著政治博弈的籌碼,在信念和現實中苦苦掙扎,在敵國的監視下徹夜難眠,而今,總算能了卻一切,安心入睡。
參考資料
[1]《姑蘇晚報》2013年9月2日,《朝鮮末代公主:曾被迫去日本 罹患早發性痴呆症》